我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不要表示自己的想法,不透露自己的意圖。對身邊的人如此,對社會上更要如此。在這裏我要插敘一下,大約是土肥原會見後的兩三天,我接見高友後的一段事。


    那幾天要求見我的人非常多,我認為全部加以拒絕,隻能證實報紙上的推測,那對我會更加不利。至於這個高友唐,更有接見的必要。他以前也是張園的客人,張園把他看做遺老,因為他是清朝仕學館出身,做過清朝的官,後來辦過幾種報紙,當了國民黨的監察院委員,曾自動為我向南京要求過「歲費」(沒有結果)。我想他可能透點什麽消息給我,所以接見了他。沒想到他是給蔣介石來做說客的。他說國民黨政府給他來了電報,叫他告訴我,國民政府願意恢復優待條件,每年照付優待費,或者一次付給我一筆整數也可以,請我提出數目;至於住的地方,希望我選擇上海,我如果要出洋,或者要到除了東北和日本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聽了他的話,我冷笑說:


    「國民政府早幹什麽去了?優待條件廢了多少年,孫殿英讀犯了我的祖陵,連管也沒有管,現在是怕我出去丟蔣介石他們的人吧,這才想起來優待。我這個人是不受什麽優待的,我也不打算到哪兒去。你還是個大清的舊臣,何必替他們說話!」


    高友唐是用遺老身分,以完全為我設想的口氣,向我說話的。他說國民政府的條件對我很有利,當然,他們常常說話不算數,但是,如果我認為有必要,可以由外國銀行做保。他說:「如果有外國人做保,蔣介石這回是決不敢騙人的。」他似乎頗能懂得我的心理,說優待條件恢復了,當然也恢復帝號,假使想回北京,也可以商量。


    我對他的話並不相信。我早聽說蔣介石的手腕厲害,有人說他為了和英美拉攏而娶宋美齡,連他的髮妻都不要了,根本不講信義,這種人是專門欺軟怕硬的。因為他怕日本人,現在看見日本人和我接近,就什麽條件都答應下來,等我離開了日本人,大概就該收拾我了。就算他說的都算數,他給了我一個帝號,又哪比得上土肥原答應的帝位呢?他能給我的款子,又怎麽比得上整個的東北呢?蔣介石再對我好,他能把江山讓給我嗎?想到這裏,我就不打算再跟高友唐說下去了。


    「好吧,你的話我都知道了,這次談話可以告一段落。」


    高友唐看我沉思之後說了這麽一句,卻誤認為事情有希望,連忙說:「好,好,您再想想,等過幾天我再來。」


    「嗯,再來吧。」


    他滿懷希望地走了。後來聽說他向我七叔活動之後從北京回來,遇上了「天津事變」,被截在租界外邊。等他設法進了日租界,我已經不在靜園了。


    那兩天裏陸陸續續還來了些探聽消息的或提出忠告的人,我也收到了不少的來信。人們對我有忠告,有警告,甚至有姓愛新覺羅的勸我不要認賊作父,要顧惜中國人的尊嚴。我已經被復辟的美夢完全迷了心竅,任何勸告都沒有生效。我決定對外不說任何真心話。有個天津小報的記者,叫劉冉公的,也是張園和靜園常來的客人,時常在他的報上寫文章恭維我,這時跑來打聽我有沒有出關的意思。他見我極力否認,於是又替我盡了闢謠的義務。他卻沒想到,就在他的報上登出了為我闢謠新聞的同一天,我登上了去營口的日本輪船。


    在我離津前兩天發生的一件事,不可不說。那天我正在唾星噴射之下聽著進講:


    「勿失友邦之熱心,勿拒國人之歡心……此乃英雄事業,決非書生文士所能理解……」


    「不好了!」我的隨侍祁繼忠,忽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炸彈!兩個炸彈!……」


    我坐在沙發上,嚇得連站也站不起來了。在混亂中,好容易才弄明白,剛才有個陌生人送來一份禮品,附著一張原東北保安總司令部顧問趙欣伯的名片。來人放下了禮品,揚長而去。祁繼忠按例檢視了禮品,竟在水果筐子裏發現了兩顆炸彈。


    靜園上下驚魂未定,日本警察和日軍司令部的軍官來了,拿走了炸彈。第二天,吉田翻譯官向我報告說,那兩顆炸彈經過檢驗,證明是張學良的兵工廠製造的。


    「宣統帝不要再接見外人了。」吉田忠告我,「還是早些動身的好。」


    「好!請你快些安排吧。」


    「遵命!請陛下不要對不相幹的人說。」


    「不說。我這回隻帶鄭孝胥父子和一兩個隨侍。」


    那兩天我接到了不少恐嚇信。有的信文很短,而措詞卻很嚇人。有一封隻有這麽一句話:「如果你不離開這裏,當心你的腦袋!」更驚人的,是祁繼忠接到了一個電話。據祁繼忠說,對方是維多利亞餐廳的一個茶房,他警告我這幾天不要去那裏吃飯,因為有些「形跡可疑的人」到那裏打聽我。這個關心我的朋友還說,他見那些形跡可疑的人,好像衣服裏麵藏有電刀。更奇的是,他居然能認出那些人都是張學良派來的。


    那個茶房是怎樣的人,我已說不清了,關於祁繼忠這人,我卻永遠忘不了他。他是我從北京帶到天津的男僕,宮裏遣散太監後,他來到宮裏,那時候還是個少年,很受我的寵信。在天津時代,他是我最喜歡的隨侍之一,在偽滿時,我送他到日本士官學校培養。可是後來,我發現了他竟是「內廷穢聞」中的人物,那時正巧聽說他在日本和同學吵架,我就借了個破壞日滿邦交的題目,請日本人把他開除出了學校。後來他經日本人介紹到華北當上偽軍軍官,以後又搖身一變成了華北偽軍少將,解放後因反革命案被鎮壓。我離開天津去東北,他是隨我同去的三個隨侍之一,我的舉動他無一不知。我到很晚才明白過來,日本人和鄭孝胥對我當時的動靜那麽清楚,對我的心情掌握的那麽準確及時,而演給我看的那出戲——雖然演員們演的相當笨拙——效果又是那麽好,祁繼忠實在是個很有關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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