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千真萬確的故事,當時我身邊的人並不肯直接告訴我。我隻知道人們一提起徐太傅,總要流露出很有希望的神情。我記得從徐上台起,紫禁城又門庭若市,紫禁城裏的諡法、朝馬似乎又增了行情,各地真假遺老一時趨之若鶩。至於和徐世昌的來往進展,師傅們則一概語焉不詳。有一回,陳寶琛在發議論中間,以鄙夷的神色說:「徐世昌還想當議政王,未免過分。一個『公』也就夠了。」又有一次說:「當初主張以漢大臣之女為皇後,是何居心?其實以清太傅而出仕民國,早已可見其人!」


    從陳寶琛說了這些話後,紫禁城裏再提起徐世昌,就沒有過去的那股熱情了。其實,徐世昌上台一年後,他自己的情形就很不如意。自從北洋係分裂為直係皖係後,徐已不能憑其北洋元老資格駕馭各方,何況從他一上台,段祺瑞就和他摩擦,次年又發生震動全國的「五四」學生運動,更使他們自顧不暇。徐太傅即使復辟心願有多麽高,對清室的忠順多麽讓陳師傅滿意,他也是無能為力的了。


    盡管徐太傅那裏的消息沉寂下去了,然而紫禁城裏的小朝廷對前途並沒有絕望……


    我的前半生--四 不絕的希望


    四 不絕的希望


    有一天,我在禦花園裏騎自行車玩,騎到拐角的地方,幾乎撞著一個人。在宮裏發生這樣的事情,應該算這個人犯了君前失禮的過失,不過我倒沒有理會。我的車子在那裏打了個圈子,準備繞過去了,不料這個人卻跪下來不走,嘴裏還說:


    「小的給萬歲爺請安!」


    這人身上的紫色坎肩,和太監穿的一樣。我瞅了他一眼,看見他嘴上還有一抹胡茬子,知道他並不是太監。我騎著車打著圈子問他:


    「幹什麽的?」


    「小的是管電燈的。」


    「噢,你是幹那玩藝的。剛才沒摔著,算你運氣。幹麽你老跪著?」


    「小的運氣好,今天見著了真龍天子。請萬歲爺開開天恩,賞給小的個爵兒吧!」


    我一聽這傻話就樂了。我想起了太監們告訴我的,北京街上給蹲橋頭的乞丐起的諢名,就說:


    「行,封你一個『鎮橋侯(猴)』吧!哈哈……」


    我開完了這個玩笑,萬沒有想到,這個中了官迷的人後來果真找內務府要「官誥」去了。內務府的人說:「這是一句笑話,你幹麽認真?」他急了:「皇上是金口玉言,你們倒敢說是笑話,不行!……」這件事後來怎麽了結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時我常常聽到師傅們和太監們說,內地鄉下總有人間:「宣統皇帝怎麽樣了?」「現在坐朝廷的是誰?」「真龍天子坐上了寶座,天下就該太平了吧?」我的英國師傅根據一本刊物上的文章說,連最反對帝製的人也對共和感到了失望,可見反對帝製的人也變了主意。其實人們念叨一下「前清」,不過是表示對軍閥災難的痛恨而已。我的師傅們卻把這些詛咒的語言抬了來,作為人心思舊的證據,也成了對我使用的教材。


    不過中了迷的人,在徐世昌時代的末期,倒也時時可以遇到。有個叫王九成的商人,給直係軍隊做軍裝發了財,他為了想得一個穿黃馬褂的賞賜,曾花過不少功夫,費了不少鈔票。太監們背後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散財童子。不知他通過什麽關節,每逢年節就混到遺老中間來磕頭進貢,來時帶上大批鈔票,走到哪裏散到哪裏。太監們最喜歡他來,因為不管是給他引路的,傳見的,打簾子的,倒茶的,以及沒事兒走過來和他說句話兒的,都能得到成捲兒的鈔票。至於在各個真正的關節地方花的錢,就更不用說了。最後他真的達到了目的,得到了賞穿黃馬褂的「榮譽」。


    為了一件黃馬褂,為了將來續家譜時寫上個清朝的官銜,為了死後一個諡法,那時每天都有人往紫禁城跑,或者從遙遠的地方寄來奏摺。綽號叫梁瘋子的梁巨川,不惜投到北京積水潭的水坑裏,用一條性命和泡過水的「遺折」,換了一個「貞端」的諡法。後來伸手要諡法的太多了,未免有損小朝廷的尊嚴,所以規定三品京堂1以下的不予賜諡,以為限製。至於賞紫禁城騎馬,賞乘坐二人肩輿,賜寫春條、福壽字、對聯等等,限製就更嚴些。那時不但是王公大臣,就是一些民國的將領們如果獲得其中的一種,也會認為是難得的「殊榮」。那些官職較低或者在前清沒有「前程」,又沒有王九成那種本錢,走不進紫禁城的人,如當時各地的「商紳」之類,他們也有追求的目標,這便是等而下之,求遺老們給死了的長輩靈牌上「點主」,寫個墓誌銘,在兒女婚禮上做個證婚人。上海地皮大王英籍猶太人哈同的滿族籍夫人羅迦陵,曾把清朝最末一位狀元劉春霖,以重禮聘到上海,為他準備了特製的八人綠呢大轎,請他穿上清朝官服,為她的亡夫靈牌點主。當時某些所謂新文人如胡適、江亢虎等人也有類似的舉動。我十五歲時從莊士敦師傅的談話中,知道了有位提倡白話文的胡適博士。莊士敦一邊嘲笑他的中英合壁的「匹克尼克來江邊」的詩句,一邊又說「不妨看看他寫的東西,也算一種知識」。我因此動了瞧一瞧這個新人物的念頭。有一天,在好奇心發作之下打了個電話給他,沒想到一叫他就來了。這次會麵的情形預備後麵再談,這裏我要提一下在這短暫的而無聊的會麵之後,我從胡適給莊士敦寫的一封信上發現,原來洋博士也有著那種遺老似的心理。他的信中有一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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