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前門外有些鋪子的生意也大為興隆。一種是成衣鋪,趕製龍旗發賣;一種是估衣鋪,清朝袍褂成了剛封了官的遺老們爭購的暢銷貨;另一種是做戲裝道具的,紛紛有人去央求用馬尾給做假髮辮。我還記得,在那些日子裏,紫禁城裏袍袍褂褂翎翎頂頂,人們腦後都拖著一條辮子。後來討逆軍打進北京城,又到處可以揀到丟棄的真辮子,據說這是張勳的辮子兵為了逃命,剪下來扔掉的。


    假如那些進出紫禁城的人,略有一點兒像報販那樣的眼光,能預料到關於辮子和上諭的命運,他們在開頭那幾天就不會那樣地快活了。


    那些日子,內務府的人員穿戴特別整齊,人數也特別多(總管內務府大臣特別指示過),因人數仍嫌不夠,臨時又從候差人員中調去了幾位。有一位現在還健在,他回憶說:「那兩天咱們這些寫字兒的散班很晚,總是寫不過來。每天各太妃都賞飯。到賞飯的時候總少不了傳話:不叫謝恩了,說各位大人的辛苦,四個宮的主子都知道。」他卻不知道,幾個太妃正樂得不知如何是好,幾乎天天都去神佛麵前燒香,根本沒有閑工夫來接見他們。


    在那些日子裏,沒有達到政治欲望的王公們,大不高興。張勳在發動復辟的第二天做出了一個禁止親貴幹政的「上諭」,使他們十分激忿。醇親王又成了一群貝勒貝子們的中心,要和張勳理論,還要親自找我做主。陳寶琛聽到了消息,忙來囑咐我說:


    「本朝辛亥讓國,就是這般王公親貴幹政鬧出來的,現在還要鬧,真是胡塗已極!皇上萬不可答應他們!」


    我當然信從了師傅。然而自知孤立的王公們並不死心,整天聚在一起尋找對策。這個對策還沒想好,討逆軍已經進了城。這倒成全了他們,讓他們擺脫了這次復辟的責任。


    陳師傅本來是個最穩重、最有見識的人。在這年年初發生的一件事情上,我對他還是這個看法。那時勞乃宣悄悄地從青島帶來了一封信。發信者的名字已記不得了,隻知道是一個德國人,代表德國皇室表示願意支持清室復辟。勞乃宣認為,這是個極好的機緣,如果再加上德清兩皇室結親,就更有把握。陳師傅對於這件事,極力表示反對,說勞乃宣太荒唐,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即使外國人有這個好意,也不能找到勞乃宣這樣的人。誰知從復辟這天起,這個穩重老練的老夫子,竟完全變了。


    「觸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


    復辟的第一天,我受過成群的孤臣孽子叩賀,回到毓慶宮,就聽見陳師傅這麽念叨。他拈著白鬍子團兒,老光鏡片後的眼睛眯成一道縫,顯示出異乎尋常的興奮。


    然而使我最感到驚奇的,倒不是他的興奮,也不是他在「親貴於政」問題上表現出的與王公們的對立(雖然直接冒犯的是我的父親),而是在處理黎元洪這個問題上表現出的激烈態度。先是梁鼎芬曾自告奮勇去見黎元洪,勸黎元洪立即讓出總統府,不料遭到拒絕,回來忿然告訴了陳寶琛和朱益藩。陳寶琛聽了這個消息,和梁鼎芬、朱益藩一齊來到毓慶宮,臉上的笑容完全沒有了,露出鐵青的顏色,失去了控製地對我說:


    「黎元洪竟敢拒絕,拒不受命,請皇上馬上踢他自盡吧!」


    我吃了一驚,覺得太過分了。


    「我剛一復位,就賜黎元洪死,這不像話。國民不是也優待過我嗎?」


    陳寶琛這是第一次遇到我對他公開的駁斥,但是同仇敵愾竟使他忘掉了一切,他氣呼呼地說:「黎元洪豈但不退,還賴在總統府不走。亂臣賊子,元兇大憝,焉能與天子同日而語?」


    後來他見我表示堅決,不敢再堅持,同意讓梁鼎芬再去一次總統府,設法勸他那位親家離開。梁鼎芬還沒有去,黎元洪已經抱著總統的印璽,跑到日本公使館去了。


    討逆軍逼近北京城,復辟已成絕望掙紮的時候,陳寶琛和王士珍、張勳商議出了一個最後辦法,決定擬一道上諭給張作霖,授他為東三省總督,命他火速進京勤王。張作霖當時是奉天督軍,對張勳給他一個奉天巡撫是很不滿足的。陳師傅對張作霖這時寄託了很大的希望。這個上諭寫好了,在用「禦寶」時發生了問題,原來印盒的鑰匙在我父親手裏。若派人去取就太費時間了,於是,陳師傅當機立斷,叫人把印盒上的鎖頭索性砸開,取出了刻著「法天立道」的「寶」。(這道上諭並未送到張作霖手裏,因為帶信的張海鵬剛出城就被討逆軍截住了。)我對陳師傅突然變得如此果斷大膽,有了深刻的印象。


    復辟的開頭幾天,我每天有一半時間在毓慶宮裏。念書是停了,不過師傅們是一定要見的,因為每樣事都要聽師傅們的指導。其餘半天的時間,是看看待發的上諭和「內閣官報」,接受人們的叩拜,或者照舊去欣賞螞蟻倒窩,叫上駟院1太監把養的駱駝放出來玩玩。這種生活過了不過四五天,宮中掉下了討逆軍飛機的炸彈,局麵就完全變了。磕頭的不來了,上諭沒有了,大多數的議政大臣們沒有了影子,紛紛東逃西散,最後隻剩下了王士珍和陳寶琛。飛機空襲那天,我正在書房裏和老師們說話,聽見了飛機聲和從來沒聽見過的爆炸聲,嚇得我渾身發抖,師傅們也是麵無人色。在一片混亂中,太監們簇擁著我趕忙回到養心殿,好像隻有睡覺的地方才最安全。太妃們的情形更加狼狽,有的躲進臥室的角落裏,有的鑽到桌子底下。當時各宮人聲噪雜,亂成幾團。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空襲,內戰史上第一次使用中國空軍。如果第一次的防空情形也值得說一下的話,那就是:各人躲到各人的臥室裏,把廊子裏的竹簾子(即雨搭)全放下來——根據太監和護軍的知識,這就是最聰明的措施了。幸虧那次討逆軍的飛機並不是真幹,不過是恐嚇了一下,隻扔下三個尺把長的小炸彈。這三個炸彈一個落在隆宗門外,炸傷了抬「二人肩輿」的轎夫一名,一個落在禦花園裏的水池裏,炸壞了水池子的一角,第三個落在西長街隆福門的瓦簷上,沒有炸,把聚在那裏賭錢的太監們嚇了個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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