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規啼叫聲、《念家山破》的演奏聲、誦經聲,是南唐滅亡前的李氏哀嘆;獵獵戰旗聲、嗒嗒馬蹄聲、震天戰鼓聲、廝殺聲,是趙匡胤對李煜的回應。


    975年11月27日,金陵城城破;976年正月,李煜倉皇辭廟,入宋投降。他北上時正值寒冬,凜冽的寒風如利刃刮過,漫天飛雪,盡如為南唐送葬的紙錢。


    河山大好,卻被詩人誤


    梵宮百尺同雲護,漸白滿,蒼苔路。破臘梅花□早露。銀濤無際,玉山萬裏,寒罩江南樹。??鴉啼影亂天將暮,海月纖痕映煙霧。修竹低垂孤鶴舞。楊花風弄,鵝毛天剪,總是詩人誤。


    ——青玉案


    “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麵還有冷綠的雜草。蝴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它們嗡嗡地鬧著。”很少見還有他人,能如魯迅先生這樣把江南暖國的雪描繪得形神備至。與之相比,北方的雪雖驚天動地、聲勢浩大,但那種堅硬而冰冷的格調,總會被很多嚮往溫暖的人所抗拒。


    有人癡迷北國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悲壯之美,便有人沉醉於江南雪天的纏綿柔膩。諸多詠雪佳作裏,南宋史達祖的《東風第一枝·詠春雪》可謂上乘。


    巧沁蘭心,偷黏草甲,東風慾障新暖。謾凝碧瓦難留,信知暮寒較淺。行天入鏡,做弄出、輕鬆纖軟。料故園、不捲重簾,誤了乍來雙燕。??青未了、柳回白眼,紅欲斷、杏開素麵。舊遊憶著山陰,後盟遂妨上苑。熏爐重熨,便放慢、春衫針線。恐鳳靴挑菜歸來,萬一灞橋相見。


    近一百二十字的長調並無“雪”字出場,卻無一字不是在描繪江南雪景的美麗豐饒。冬雪已足夠纏綿,而史達祖所寫的則是添了三分溫度的春雪,更是輕巧曼妙。


    無風之日落雪,薄如蟬翼的雪悄悄沁入蘭花,粘連春草,仿如幼童要把稀薄的寒意阻隔。天氣轉暖,白雪臥上碧瓦,頃刻就化作一汪晶瑩透澈的雪水。積雪明淨平整,行人踏上雪地,仿佛在鏡麵行走。在這柳芽萌發但尚不飽滿的時節,零星綻放的嬌艷杏花也失了風頭,唯有白茫茫的雪占盡風光,把這世界打扮得粉妝素麵。憶及王徽之雪夜訪友,到好友門前又乘興而返的舊典,再想到司馬相如因雪路難行而遲赴梁王的兔園之宴的故事,更覺風雪天裏常會發生些文人雅事,令人不由得對下雪天多了幾分浪漫想像。


    像江上漁女的綾羅裙擺,像素衣歌姬的金蓮碎步,像青衫書生隨意吟唱的詩篇,天色瑩白,風在唱歌,江南的雪就吟哦著吳儂軟語,翩躚而來。江南的雪本該如此,如年華正好的舞者,舞步淩亂,曼妙清高。


    可是,在李煜眼裏,明明早已熟稔的美麗雪景,是在何時變了模樣?


    《青玉案·山林集雪》見於明代潘遊龍的《古今詩餘醉》,被題作李後主作。倘若果然是李煜的作品,就詞意來看,極有可能寫於南唐初亡時。


    不論何時,河山都是美麗的,就如美人,或是艷如雲霞的張揚絢爛,或是不動聲色的明媚氣質。這樣的美人和江山,難免惹人覬覦。當宋人不再掩飾自己貪婪的目光,李煜並非沒有感覺到危機迫在眉睫。可他一個纖弱文人,手無縛雞之力,又欠缺治國韜略,多年來執掌一個孱弱國家已是勉強,又怎能對他寄予太過沉重的期待。


    南唐的滅亡,從北宋崛起之時,從趙匡胤袒露了一統天下的野心開始,就已經在倒計時。當趙宋軍旗插上金陵城頭的一瞬,雖有剜心刺骨的疼痛和不甘,但想來,李煜未嚐沒有巨石落地的短暫放鬆。鍘刀懸於頭頂的日子終於結束,不去想像未來生活將會何其尷尬窘迫,也不去想後世史官將會如何對亡國之君口誅筆伐,一切都已無暇且無力顧忌,他隻想在這溫柔的江南故土,享受最後的休憩。


    登樓遠望,眼前已不是他的河山。遠處佛塔聳立,彤雲遮天蔽日,繚繞於巍峨的殿堂之間,不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急,而是處處透著世界末日的悽愴和絕望。


    這時,盈盈雪花從天而落,南唐的葬禮便似在這一刻開始了。


    久無人走的小路上布滿青苔,但很快便不見了墨綠顏色,隻有蒼茫單調的一片素白。光禿禿的樹木倒是陡然添了生機,雪花綴在上麵,不像是提前綻放的梅花和李花嗎?近處的城池和遠處連綿群山都影影綽綽,渾如大海裏起伏翻滾的白色浪潮。隨落雪而來的濃濃寒意,籠罩著江南煙樹,籠罩著整個南國,也籠罩著詞人。


    幾十年歲月倥傯,李煜生平第一次覺察到,南國的雪天竟如此寒冷。


    天氣未必更冷了,隻怕人心易冷。家國淪喪,昔日許諾守護的山河和子民,也是他所倚靠的,如今已盡數被人掠去,或者說是由他雙手奉給了敵人。而他作為舊主人,還要在新主人麵前俯首稱臣,真是悲愴的遭遇。


    如何要求一個墜落冰潭的人去讚美陽光的溫暖?靈動飄逸若青鳥之羽的江南雪,似乎成了隔世記憶。大雪乍停,但李煜的詞中,全然不見雪過天晴的歡欣。


    一群烏鴉在悲啼,“嘎——嘎——”,或急或緩,良久不絕。它們撲棱著翅膀從空中淩亂飛過,或是停歇在曠野裏的高樹上,四野裏白雪皚皚,宛若幾滴墨點濺在巨大的白紙上。宋人汪藻有詞《點絳唇》曰:“君知否?亂鴉啼後,歸興濃於酒。”啞啞鳴聲與蕭條之景會讓羈旅之人難抑鄉愁,可此時身在故土的李煜卻比不能歸家的旅人更惆悵,他深知,一旦離開這大好家園,必將後會無期。怕是再也不能歸來了,便恨不得以生命和鮮血將這一切拓印。可眼前,卻是怎樣清冷而無望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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