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貞斥退劉仁瞻等後,下令三軍水陸齊發追敵。壽州距正陽不過四五十裏路,即日抵達下寨,次日三軍還未朝食,劉彥貞下令:攻占浮橋後再進餐。三軍拔寨而起,距浮橋數裏,忽見前麵塵頭大起,正是李重進與李穀合軍殺回來了。隻見周兵漫山遍野,隻怕不止三四萬人,數量已較唐軍為多,況乃陣式嚴整,衣甲鮮明,遠非唐軍之能比,劉彥貞心中早已慌了。他原來以為:這次追的是聞風逃退之師,全無兇險,大吉大利,豈料敵軍竟敢回師決戰?又豈料來敵有這麽多,這麽厲害?慌忙約住全軍,命人於陣前布鐵蒺藜、木櫃馬,櫃馬上縛無數利刃向敵;又推出數千木刻巨獸,號“捷馬牌”,用來恐嚇敵騎。三軍縮在蒺藜之後,吶喊放箭,不敢向前。


    李穀所部數月來屯兵城下,求一戰而不可得,傷亡頗重,早已積下無限怨氣。李重進所部新到氣銳,急求立功。今見劉彥貞布蒺藜,立櫃馬,是個櫃守態勢,哪是什麽決戰了?人人都笑話他怯懦畏縮,指指點點,鄙視已極。在鼓聲緊催之下,三軍齊發,奔到陣前,執盾擋住飛矢,推倒“捷馬牌”,劈翻木櫃馬,掀開鐵蒺藜,陷入陣來。鹹師朗、張廷翰、武彥暉等劉彥貞的部下大將,都是南唐悍勇鬥將,怎奈唐軍久疏訓練,此刻又未進餐,又餓又怕,哪有鬥誌?見周兵來得兇猛,回頭便跑,裹住數將,無從出力,周軍揮刀大殺,斬首萬餘級,伏屍三十裏,生俘鹹師朗等三千餘人,收軍資器械三十餘萬。劉彥貞嚇得手腳無措,奔跑不及,也被殺了。劉彥貞素來貪汙腐敗,積下巨萬家產,如今一死,不知他積下的錢財還有什麽用處了,餘下的六七千敗兵,奔入壽州城去了。後軍應援使皇甫暉、姚鳳聞知大軍已敗,救援不及,自定遠東退百餘裏,據守滁州清流關,留下一萬人由都監何廷錫率了,駐守當途,沿淮運糧接濟壽州。


    三日後,周世宗抵正陽,即日以李重進代替李穀為淮南道行營都招討使,主攻壽州,李穀已是失寵了。


    【注】李穀退守正陽浮橋,其實是對的。兵法雲:“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正是老成之謀。而周世宗以為怯懦。罷了他的職,實在是過分了。不過以後周世宗自己也久攻壽州不下,才知道自己處分李穀實是錯了。


    第十六回 滁州揚威 一戰功成天下知(1)


    周世宗抵達正陽的第二日,又揮兵圍住壽州城,自帶諸大將來觀敵,李穀、張永德、李重進、王彥超、趙匡胤等都追隨在後。


    周世宗繞城走了一圈,沉思良久,問眾將道:“怎樣?”張永德道:“回陛下話,這壽州城堅濠闊,兵精糧足,劉仁瞻廣有智謀,隻怕不易攻呢!”世宗看向李重進,重進道:“百道日夜攻之,未必便攻不下來。”王彥超道:“這劉仁瞻稱得上‘好整以暇’了。”周世宗又向趙匡胤看去,趙匡胤道:“臣以為,還宜主力圍城,分兵略地為好。”周世宗也不答應,眼光始終沒離開壽州城,半晌,突然躍馬向壕中奔去。眾將大驚,張永德高聲喊道:“陛下休得涉險!”世宗回頭笑道:“我又不是率眾去突城,隻是想見一見劉仁瞻,你們不必跟來了。”隻帶了百餘名禁兵,渡濠徑至壽州城下,命左右傳呼道:“大周天子召見劉仁瞻。”自有守城將官飛報與劉仁瞻知道。等得片刻,隻聽得城頭三通鼓響,一員大將頂盔貫甲,獨自現身城樓,朗聲說道:“大唐清淮節度使叩見大周皇帝。”周世宗見他說得極有分寸,又並不下拜,拱手而立,凜然生威,毫無一絲一毫畏色,心中暗暗喝彩,便道:“朕自率軍來,救此一方生靈,屢戰屢捷,爾拒城頑抗,實乃逆天行事,究有何益?何不迎降?”劉仁瞻道:“外臣受大唐厚恩,職在守土,壽州在,臣在;壽州亡,臣亡。陛下聖明,安能勸人背主求榮?臣不敢奉詔。”說得大義凜然,世宗暗暗點頭,復道:“爾守此彈丸小城已三月餘矣!殺傷我將士數千人,以此報國,足也。試想似此孤城,安可守乎?朕以天下為心,汝雖外臣,如此忠勇,朕實愛之。若肯幡然來歸,朕必不吝重爵厚賞,汝其識之。”劉仁瞻道:“臣隻知忠於職守,劉氏一門,決無二臣,陛下厚意,微臣謝了。”忽睜目大呼:“放箭!”城樓上一陣梆子急響,萬箭攢射,左右親將見說得好好地,怎料劉仁瞻說動手便動手?是以紛紛中箭墜馬,數十人死於箭下。世宗說話時,周遭原有十餘盾牌護住,擋了些箭,饒是如此,禦馬前足中箭,驚跳起來,險些將世宗顛於馬下。隔岸數萬人齊聲驚呼,趙匡胤便一躍下船,張瓊跟著躍下,急指揮幾百艘船飛搶過濠來接應。那壽州城門急開,搶出數千名唐軍來,飛奔上前,便來捉拿周世宗。城頭萬弩齊發,射向壕內,以阻過壕援軍。周世宗所騎駿馬,乃是萬中挑一的千裏駒,前股雖傷,仍是奔走如飛,狂奔躍入壕中,泅水渡過壕來,可憐隨侍百餘親兵將佐,竟無一人生還。趙匡胤不知世宗業已脫險,心中惶急,奪過船夫手中竹篙,著力猛撐。忽聽身後張瓊急呼:“大哥小心!”和身一撲,將匡胤撲倒,自己抱住匡胤,壓在他身上。隻聽:“呼”地一聲,一支巨弩已將張瓊釘在船板上。饒是張瓊體力強健,也疼得暈了過去,血如泉湧。趙匡胤爬將起來,抱定張瓊連聲呼道:“兄弟,醒醒,兄弟,醒醒!”張瓊竟沒醒來,匡胤心中慌張。此時世宗已經登岸,下令諸軍暫退。匡胤回到岸邊,抱起張瓊飛步回營,吩咐隨軍大夫速來救治。世宗聞訊,亦派禦醫前來搶救。這禦醫姓葉名適,乃祖傳五代跌打外傷名醫,當下看了右股傷勢,診了脈象,說道:“趙將軍休急,張將軍體魄極強,暈去實乃失血過多之故。並無性命之憂。”取出小剪來,將張瓊一條褲子腳剪下,用燒酒將傷口周遭洗淨,撒下些止血藥粉,取出許多器械,當下在傷口左近連下幾針,立將血流止住,動手便去拔那弩矢,誰知它竟牢牢嵌入腿骨,堅不可下。張瓊劇痛之下醒來,睜眼便見趙匡胤滿臉驚惶、虎目蘊淚。正俯視自己呢!張口便道:“大哥,你沒受傷麽?”匡胤心下感動,緊握張瓊手道:“兄弟,兄弟……”哽住了,說不下去,眼淚便滾滾而下。張瓊把手緊了一緊,微笑道:“隻要大哥沒事,我便替得你死了,又有何妨?大哥,小弟未婚,又沒什麽兄弟姐妹,隻有一個老母親,如果小弟死了,還望大哥為我看顧一二!”匡胤聽了,不住點頭,口裏隻是說:“你死不了的,死不了的。”葉適大夫說道:“張將軍性命是無礙的,隻是這箭牢牢地釘在股骨上,四周肌肉護住了,再也拔不下來,須當剖肉敲骨出箭,這番疼痛,須是難當。”張瓊聽了,嗬嗬笑道:“既是該當剖骨,這便剖了,又何須商量?”匡胤急得連連搓手道:“這……這……”張瓊笑道:“大哥休慮,這點疼痛諒小弟盡能受得住,大丈夫死都不怕,怕什麽痛?”吩咐:“取酒來!”左右奔入帳,取來一壇酒,倒下幾碗。張瓊道:“大夫便下手。”葉大夫瞧瞧張瓊,瞧瞧匡胤,道:“這弩矢是定得取下來的,還望張將軍抵死忍耐,下官手腳快些便是。”傳進八條大漢來,將張瓊牢牢按住,不令稍動。張瓊笑道:“不需這等麻煩,我不動便是,你們通通給我下去!我若動一動,喊一聲,便不算好漢。”葉大夫果然技藝超群,他取幾粒丸藥命張瓊吞下,待藥力行開後,取布帛緊緊束住傷處上下兩端,拔出一柄如韮葉般薄的鋒利小刀來,說道:“張將軍恕罪,下官這便動手了。”張瓊懶得回答,揮一揮手,仰頭將一碗酒一傾而盡。那葉大夫一刀切下,直抵股骨,便一拖而下,肌肉裂開,竟沒多少血流出。隨即取出一柄小鑿,插入裂處便鑿,骨裂聲格格可聞。左右人眾盡皆失色,都閉上眼睛。匡胤緊握張瓊之手,隻覺張瓊手上冷汗沁出,十指如鉤死死握住匡胤的手,嘴唇雪白,微呼道:“酒,酒。”全身僵臥竟不稍動。匡胤忙取過一碗酒來,灌入張瓊口中,張瓊一口吞下,竟然微微一笑。那葉大夫猛一用力,弩矢應手而出——竟帶出一片碎骨來。葉大夫用袖抹去額上汗珠,喘一口氣,道:“好了,好了!”隨手撒上金創藥,縫上幾針,取塊新布將傷口牢牢縛住,然後一一拔下四周金針,嘆一口氣道:“張將軍有如此定力,不讓關羽刮骨療傷,真神人也。”張瓊翻身坐起,連飲三大杯酒,笑道:“多謝大夫,多謝大哥,今番兄弟是死不了了。”匡胤鬆手看時,隻見被張瓊緊握之處,已是一圈烏青。便待說幾句安慰的言語,卻又什麽也說不出來。正欣慰間,忽聽裨將報曰:“李處耘求見。”心中一喜,忙吩咐左右用熱水替張瓊洗抹血汙、汗水,又請葉大夫開幾劑止痛安神的藥給張瓊服了,捧出一百兩銀子謝了大夫,方匆匆趕出前營來,隻見李處耘正偕著一個書生打扮的人端坐等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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