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彼得是因為今天公司的突變,預感大難在即,才會急忙糾集了舊日同事一敘,尤其想知道那些被裁的朋友近況如何。座上前兩次被裁的八個人中,隻有三個又尋到了工作。張文光還是隻能在家中靜坐,坐得屁股都起了老繭。他老婆的老繭更厚,忍無可忍,便去附近的超市打工,周末去給華人的旅行團做導遊。那導遊的活兒本來是找給張文光的,但他這程式設計師做得太久,心情差,總給遊客臉色看,他老婆隻好把他撥拉到一遍,親自出馬。鄭麗娟待業了兩個月後,還是去了李傑瑞介紹的那個startup。那startup裏個個都是瘋子,一天工作十五個鍾頭,由於睡眠不足,一個個都瘋得更厲害。鄭麗娟生就個林黛玉的體質,幹了沒兩個月,還沒來得及瘋,就大病了一場。


    「我在醫院裏見到菲爾了呢,他好慘。」鄭麗娟說出口後,又怕任遠難過,偷了眼去看他。


    任遠真的難過了。


    「我沒有像他們說得那麽慘。」菲爾見門口的不速之客是任遠,也不讓他進屋坐,隻在站著和他說話,心想:「這小子到了美國這麽多年,還不知道登門拜訪應該事先打招呼的。」


    任遠小心地說:「我本來應該和你打聲招呼再來的,但等不及了,現在是晚了點。」


    菲爾聳聳肩說:「還好,才十一點半,還不到半夜呢,你怎麽了?沒精打采的?被裁了?」


    任遠聽老頭語氣裏仍帶著不遜,知道他還在生自己的氣,更小心地說:「你難道真以為我和愛麗絲是……那個……一道搶那個會計係統嗎?」


    菲爾嘆了一聲:「我老了,還沒那麽傻……好了,老實說吧,當初是惱你的,後來知道不是你……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其實我剛才一見到你,氣就消了。進屋坐吧,咱們喝點酒。」


    「你的病……你哪裏能喝酒?不要開玩笑……我看你瘦掉很多。你不要太發愁,發愁沒什麽用。」


    「誰發愁了?沒有的事……不過,我們的醫療保險到期了,老實說吧,我真是發愁,不為自己,為我老伴,她的身體比我還差。我自己瘦點倒沒關係,本來就準備把這身肉論磅賣,現在瘦了點,可以當瘦肉賣,賣得出價錢不是?」


    任遠心裏一緊,緩緩說道:「公司應用軟體這一頭看來都要outsource到印度去做,又要裁人,我想去看心理醫生,又不願花這筆錢。」


    「所以你來找我了?」菲爾一笑,又說:「你不要騙我,別當我不知道,你現在是部裏的紅人,絕對裁不到你頭上。」


    「我腦子裏有很多古古怪怪的想法,看到你,我心裏又沉重,腦子裏想法更怪了。」


    菲爾凝神片刻:「我年輕時和你一樣,有時會冒出很多個念頭,隻是沒多想下去,所以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這麽和你說吧,人家叫你『教皇』,因為你是『語言大師』,萬一到老了,你得了失語症怎麽辦?或者,提早得了老年癡呆怎麽辦?健忘症呢?或者……就像我這樣呢?」


    好了,在座諸位,我保證,這是個真正的結局了。如果這個結局隻用一句話來說,就是任遠被裁了,羅如萱也被裁了。是不是有些出乎意料?是不是後悔這故事的就應該在當初情人節那頓晚餐之前告一段落?再問一遍當初就一直縈繞在筆者心頭的問題:還有什麽比兩個人一道吃情人節晚餐和交換禮物更好更喜慶更俗氣的結局呢?回到殘酷的現實來吧,還有什麽比兩個人同時被裁員和感情無著更壓抑更傷感更無聊的結局呢?


    如果更殘酷的現實是,龐彼得也被裁了,李傑瑞也沒了工作,我想這不會讓諸位心情更輕鬆愉快吧。


    當然不是沒有好消息。大嘴凱文被裁員後,不知怎麽和私人偵探阮迪聯繫上。兩人原來都藏了許多email的紀錄和一些程序的硬拷貝,兩人拚拚湊湊,將加裏越職幫愛麗絲寫程序的證據鑄成了個鐵證如山,寄了一份給副總裁格雷,後來又寄了一份給老拉姆茲,於是加裏和愛麗絲雙雙出局,工作履歷上被vantagesoft人事部添上了光彩的一筆,兩人至今仍未尋到工作。


    其實,在這個冰川期的春天裏,許多人的生活就是這樣,一夜之間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改變,同時,又有許多人,正咬牙切齒地試圖改變自己的生活,是啊,冰川期已經足夠讓人壓抑了,再改變,又能差到哪裏去呢?


    任遠的工作與其說是被裁,不如說是辭職。他瘋了嗎?當然,他從來就不是特別正常,也和「老婆」的心理醫生打過電話,但還沒有到精神錯亂的地步。那天小會上,老拉姆茲雖然暗示──簡直就是明示──不會裁了任遠,但任遠已暗暗下了決心,離開這個公司。一來他知道,老拉姆茲一直懷疑他和羅如萱在談朋友,所以當初才會幫了羅如萱揭拉姆茲程序上的短,如果他堅持守在公司,羅如萱遲早還是會被裁掉;二來他受了羅如萱和菲爾的啟示,覺得自己畫夠了狗骨頭,撿夠了狗骨頭,是該自己去造骨頭了。正好高強建和另外兩個矽穀的下崗中年漢子到中關村註冊了一家公司,準備搞個高科技項目:在託兒所和幼兒園裏安裝攝像係統,上班的父母能通過網際網路遠程觀察到小皇帝們是否安全。美國已經有成型的設備和軟體,但奇貴無比。這幾個矽穀棄兒就準備折騰出個價廉物美的產品。任遠拿出存款,湊了資金,打算和他們回國幹一陣試試。幾個人說好,隻拿五千人民幣的月薪,一道租房子住。中關村裏的「海歸」已多得能聞出鹹味兒和腥氣來,要想大富大貴,絕非易事,幾個人約法三章,定是要臥薪嚐膽。至於前文書說過的那位老杜,因為高強建沒能將他救下火線,險些「犧牲」在卡拉ok廳裏,回了矽穀後,好長時間陽物不舉,一番王霸雄圖都付之流水,他也逐漸沒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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