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一想起這次受過的「洋罪」,那份寂寞,那份空虛,那份沒有賭金的拮據感,不由也像兒子那樣打起了哆嗦,忙說:「以後再講,再講。」又哆嗦著上車。


    在一個紅燈前停下時,任遠看了眼後視鏡,見胡家老太太在抹眼角,勸道:「伯母啊,下回再來玩,你們可要保重啊。」


    胡家老太長籲一聲說:「你講講看,怎麽搞的嘛,一下子季嵐就下崗了,成章又病得這副樣子,看上去比我們都要老,流年不順哦。」


    老先生說:「什麽流年不順,又來搞封建迷信了,唉聲嘆氣有什麽用!」


    「是沒用,但我要把……給他們你又不讓。」


    「我哪裏不讓了,是你自己想不清爽。」


    任遠忙說:「你們要給他們什麽東西,可以讓我轉帶。」


    胡家二老對視一眼,一起說:「沒什麽,沒什麽。」


    任遠陪著二老檢完票,又寒暄了幾句,領著他們到了海關門前排隊。忽聽季嵐的聲音傳來:「爸爸、媽媽!」


    二老怎麽也沒想到季嵐會來,麵麵相覷。季嵐謝過任遠,老先生說:「小嵐,不要影響你上班。」


    季嵐說:「吃飯的辰光,我溜出來一下,再送送你們。」二老知道媳婦精於計算,不知她有何用心,都有些緊張,一齊盯著季嵐看,又互相審視,生怕自己穿得太招搖,惹了季嵐的眼。季嵐察覺了,眼圈有些微紅,說:「我真的隻是來送送你們的。」原來前一陣季嵐丟了工作,心情鬱悶,她知道先前對公公婆婆苛刻,如今一應開銷都著落在胡成章的工資上,她唯恐二老報復,生平頭一次害怕起來。不料二老非但對季嵐百般安慰,更是主動提出要提前回國,好替兒子一家節省點開銷。季嵐雖不說什麽,但難免心有所觸,這時,再也忍不住了,說:「實際上我蠻後悔的,老早有穩定工作,經濟情況還可以的辰光,應該對你們兩個好一點,現在想給你們多買點東西帶回去,也不如以前拿得出手了。現在真的曉得困難的辰光見人心,你們那麽體諒,我……。」


    二老又麵麵相覷,都看見了對方潮濕的雙眼。老先生說:「不要講得那麽客氣,阿拉也曉得,如果當初不是儂做主張買了機票,阿拉哪裏有機會過來。」說著,向老太太使眼色,老太太埋怨道:「儂看我做啥?」老先生暗笑自己糊塗,從錢包裏摸出了幾張美金。老太太問:「全部在這裏了?」老先生說:「全部在這裏了。」遞向季嵐。


    季嵐急了:「儂做啥?儂哪裏來的美金?」


    老太太說:「勿要問了,拿著好了。」


    季嵐說:「是你們從上海帶來路上花的,我要伊做啥?」


    老先生臉上掠過一絲得意之色:「這鈔票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二老在鄰居家的麻將桌上首戰失利,失了賭金,隻好做壁上觀。老先生在國內曾蟬聯三屆裏弄老年活動室的麻將冠軍,麻將的基本功紮實。萬變不離其宗,他觀戰數日,便對台灣麻將的門道窺得大概,於是大膽出擊,向麻將桌上一位富有的老者鮑比借了高利貸。鮑比知道二老連台灣麻將的規則都不熟,知道他們必是會越欠越多,反正他們的兒子在,自己不愁收不回債,有利可圖,便「慷慨解囊」。


    等鮑比後悔時,老先生已成了麻將桌上的盟主,不但還清了貸款,而且有了盈利。隻是老先生還是質樸了點,一路得勝,鋒芒難免過露,其餘諸老沒過幾天就認準了他是個贏錢的機器,再不敢和他對陣,又讓他「靠邊坐」,老先生才沒能大富大貴。即便如此,二老樂得多些個零花錢,因此也沒和兒子說。後來見季嵐下了崗,淒悽惶惶的樣子,他們心裏也難受,有心將百十塊錢的戰利品拿出來給兒子,又怕杯水車薪,反被兒媳婦笑話。今天季嵐不期而至,二老除了拿出這些錢,再難表其心意。


    這十數日來,季嵐先被裁員,又拚命找工作,找到了工作也是個朝不保夕的,難免心內翻煮,好久不得展顏,此刻聽二老「自強不息」的故事,忍不住露出微笑,才知生活中有遠比找到工作更讓自己開心的事,又深深自責當初不該吝惜那點零錢,以至於二老不能玩得盡興。胡老先生努力將那點錢往季嵐的包裏塞,季嵐左推右擋,說:「不要搞了,這麽多人,難看不啦?」又說:「你們擺著,下次來玩的時候再花。」


    二老終於隨著人流西出「洋」關,季嵐雙眼濕濕地站了一會兒,轉頭問任遠:「你那個女朋友呢?周末怎麽不在一起?」


    任遠這才頭痛起來,說:「沒關係的,她又不是小孩子,哪裏需要我整天陪著。」


    季嵐略有所悟,連聲叫不好:「胡成章這個人有毛病的,灣區這麽多人會幫忙的,他明明曉得你最近談戀愛談在緊要關頭,偏偏找你,他這個人,真是稀裏糊塗的。」


    任遠知道季嵐在家裏是核心,生怕胡成章吃她教訓,忙說:「我這裏真的沒關係的,老胡現在真的有毛病,發燒發得稀裏糊塗的,你還是對她溫柔點吧。」


    出乎任遠的意外,伊蓮還是同意和他一道去太和湖。任遠接上她,一路說盡陪不是的話,她隻是不理不睬。到了山林裏那木屋,天已盡黑。任遠建議一同到雷諾城裏吃頓浪漫的晚餐,伊蓮說累了,胡亂吃了幾塊餅幹,一頭倒在床上就睡。任遠慌了神,搓著手在屋裏踱步,心想:「原來她這氣生得那麽大。怎麽我倒是覺得今天做了好事一樁呢?她這麽不近情理,以後可怎麽處?」他想著想著,自己反倒生氣了。便在沙發上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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