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此可知,前麵斥宦官,以及後麵的告誡,"不許"這個,"不許"那個,完全是杜反對者之口的具文。可注意的是"滿洲近臣與寺人兼用"這句話。自來研清史者,對於十三衙門的興發,頗有申論,但常忽略了這"兼用"的一句話。所謂"滿洲近臣"即上三旗包衣。但上三旗包衣又何肯以太監自居,而況生理、心理及生活習慣不同,亦難共事。我研究上三旗包衣所組織的內務府,發現跟宦官相爭的事實甚多,而合作的跡象極少,一個是順治十八年二月十五日,世祖既崩一月有餘以後,革十三衙門的上諭中,有這樣一段話:"乃知滿洲佟義、內官吳良輔,陰險狡詐,巧售其奸,熒惑欺矇,變易祖宗舊製,倡立十三衙門";以及最後"吳良輔已經處斬,佟義若存,法亦難貸"。知佟義早已伏法,而此人顯然就是上三旗的包衣,他的職位應該是"幹清宮執事官",為內十三衙門的首腦;而吳良輔應該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


    另一個跡象是,在明詔革十三衙門的同一天,遣送國師玉林南歸,年譜中有"欽差內十三道惜薪司尚公相送"。這尚公當是尚可喜之子。尚可喜有一子名三傑,後來當過內務府大臣;但以年齡而論,可能是尚可喜的次子尚三孝,早期的漢軍,亦算"滿洲近臣"。


    第96節:第四章 世祖(34)


    至於佟義,是否佟養性一家,不得而知;不過"滿洲近臣"亦可解釋為上三旗的侍衛。但不論侍衛亦好,包衣亦好,都隻是為宦官集團所利用。十三衙門通過了幹清宮執事官這條直接上達於帝的途徑,便可挾天子以令諸侯,凡屬於宮中的一切事務,逕取中旨而行。世祖既為一名超級紈絝,亦樂得有這樣一個簡便的指揮係統,予取予攜,盡情揮霍,"經營殿宇,造作器具,務極精工,求為前代後人之所不及",僅是揮霍一端而已,此外巡幸遊宴,佞佛布施,漏卮尚多,加以太監從中侵漁,益成不了之局。


    按:自漢朝以來,財政製度即有內外之分,國庫自國庫,內府自內府。天子敗家之道有三:一黷武;二巡幸遊觀,土木興作;三佞佛好道。除了用兵須國庫支出以外,二、三兩種靡費,大致皆出於內府,不是太糊塗的皇帝,稍加節製,而又無大征伐,財政上的危機不會太深刻。但看世祖罪己所說,"國用浩繁,兵餉不足,而金花錢糧,盡給宮中之費"雲雲,則內外不分,揮霍國庫,危亡可以立待;世祖不死,清祚必促。乃一死而局麵頓改,此真有天意在內;當然這也是孝莊主持之功,康熙對祖母的純孝,確是有由來的。


    《湯若望傳》中有一段說:


    順治自這個時期起,愈久愈陷入太監之影響中。這一種下賤人民,當在朝代更替的時期,俱都被驅逐出宮,成千成百地到處漂泊,而這時卻漸漸又被一批一批收入宮中,照舊供職。這樣被收入宮中而又重新紮根築巢的太監,竟有數千名之多。這些人使那些喇嘛僧徒,復行恢復他們舊日的權勢。還要惡劣的,是他們誘引性慾本來就很強烈的皇帝,過一種放縱淫逸生活。


    以上敘述,合兩事為一事,乃《湯傳》作者對材料未能充分了解消化所致。所謂兩事,一事即十三衙門設立以後,"重新紮根築巢的太監,竟有數千名之多",此為順治十年下半年以後的事;另一事即榮親王之薨,對世祖的情緒為一大打擊,"自這個時期起",即指此而言。榮親王的殯葬,還引發了一場新舊派之間的政治爭鬥。


    《湯若望傳》:


    關於這位皇子殯葬的情形,在以後繼續數年的歷史中,是我們還不得不屢屢提及的。欽天監內所設之一科,應行按照舊規則,規定殯葬正確地點與吉利之時刻。這一件事情是這一科裏辦理了的,並且還向朝中上有一份呈報。可是這次殯葬儀式是歸滿籍之禮部尚書恩格德之所辦理,他竟敢私自更改殯葬時刻,並且假造欽天監之呈報。於是這位太子便被在一個不順利的時刻裏安葬。這樣便與天運不合了,因此災殃竟要向皇室降臨。這位太子母後的不久崩殂,就是頭一次所發生不吉利之事件。此外還有其他兩件死亡事件繼續發生,這兩次事件是我們馬上就要敘述的。並且最後甚至皇帝晏駕也都歸咎於這次殯葬的舛錯。


    按:《清史稿·湯若望傳》:


    康熙五年,新安衛官生楊光先叩閽,進所著《摘謬論》《選擇議》,斥湯若望十謬,並指選擇榮新王葬期,誤用洪範五行,下議政王等確議。議政王等議:歷代舊法,每日十二時,分一百刻,新法九十六刻。康熙三年立春候氣,先期起管,湯若望妄奏春氣已應參觜二宿,改調次序,四餘刪去紫炁。天祐皇上歷祚無疆,湯若望隻進二百年曆。選擇榮親王葬期,不用正五行,反用洪範五行,山向年月,並犯忌殺,事犯重大……自是廢新曆不用。聖祖既親政,以南懷仁沿理曆法,光先譴黜,時湯若望已前卒。


    第97節:第四章 世祖(35)


    康熙初年的曆法之爭,為新舊兩派衝突的焦點,當留在康熙朝來談;此處可注意的是,生甫三月的殤子,照子平之術來說,可能尚未"起運",而殯葬建墓園,選擇葬期,講究"山向",實同庸人自擾。吳梅村"贊佛詩":"南望倉舒墳,掩麵添悽惻",證以《湯若望傳》所記,信其為實錄。世祖之決意逃禪,由愛子、寵妃相繼夭逝之刺激,確為實情。他本來是感情極其豐富的人,在愛子既殤,而小宛又因殤子抱病時,變得有些歇斯底裏。


    ***


    順治十六年鄭成功登陸,沿江列郡,除安慶外,幾乎都已收復,義師直逼金陵時,湯若望記世祖的感情狀態,為一段極珍貴的史料:


    當這個噩耗傳至北京,膽怯的人們已經為首都的安全驚懼了起來。皇帝完全失去了他鎮靜的態度,而頗欲作逃回滿洲之思想。可是皇太後向他加以叱責,她說,他怎麽可以把他的祖先們以他們的勇敢所得來的江山,竟這麽卑怯地放棄了呢?


    他一聽皇太後的這話,這時反而竟發起了狂暴的急怒了。他拔出他的寶劍,並且宣言為他決不變更的意誌,要親自去出征,或勝或死。為堅固他的這言詞,他竟用劍把一座皇帝禦座劈成碎塊。他要照這樣對待一切人,隻要他們對於他這禦駕親征的計劃說出一個"不"字來時。皇太後枉然地嚐試著,用言詞來平復皇帝的這暴躁。她扯身退去,而另遣派皇帝以前的奶母,到皇帝前勸誡皇帝,因為奶母是被滿人敬之如自己生身母親一般的。這位勇敢的奶母很和藹地向他進勸。可是這更增加了他的怒氣。他恐嚇著也要把她劈成碎塊,因此她就吃了一驚地跑開了。


    各城門旁已經貼出了官方的布告,曉諭人民,皇上要親自出征。登時全城內便起了極大的激動與恐慌,不僅僅在老百姓方麵,因為他們不得不隨同出征;就是在體麵的人們,也是一樣的在激動恐慌。因為皇上在疆場上一旦遇到不幸--這可是因他的性格的暴烈,極有可能的--那麽滿人的統治,就又要受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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