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可愛的法國姑娘,她們自小在一個美術的國度——也就是在無處不在的畫廊中受著藝術的薰陶而長大。她們最希望成為畫中人。故而,很自覺地先當起了自己本人的畫師和設計師。她們深知最高品位的視覺美是色彩。因此,她們首先要做的是選配服裝和隨身用品的顏色了。色彩需要很高的修養。色彩最高的要求是格調、意蘊以及和諧。別看她們服裝的樣式簡單,顏色並不複雜,往往隻有兩三種顏色,但她們對色彩的選配卻像畫家那樣苛刻,那樣精心地對待顏色的色差與色度。顏色表示一種品格、情感、個性,或者說就是她們自己。故而,這些巴黎女子站在那裏,有的如一片早春,有的如一片熟透的秋,或一片茫茫的暮雨。在她們身上不大會出現一塊不倫不類的色彩的噪音。盡管每個巴黎女子的服裝都有其獨自鍾情的色譜,但她們站在一起時卻極其和諧。這真的就像羅浮宮裏的畫,每幅畫都有自己的色彩與風格,放在一起卻既優雅又協調。因為她們色彩的修養實在太好了。


    由於這些女子各人都有很好的氣質,最終她們才給世界一個"巴黎女郎"特有的卓然又優雅的整體形象。


    進而說,這些被傳說為舉止浪漫的巴黎女郎,實際上還有點古板呢!她們很少大聲說話,吃東西也不大嚼大咽,舉手投足的動作都很小很輕,有姿有態卻不做作;即使在地鐵車上,她們也是文靜地站在那裏。她們不喜歡美國人的牛仔裝。整個法國都拒絕美國文化的淺薄、張揚和粗野。她們固執地癡迷於自己深邃的傳統。她們都有很濃鬱的歷史情懷。也許她們做得有些過分,直到現在家中的電器比整個世界慢了半拍,更多的人看錄像帶而不看vcd;在電視與圖書之間,她們首選的依舊是畫冊與圖書。所以,如果你想看到真正的巴黎女郎,就到書店裏去。她們靜靜地停立在書架前,捧著一本書讀著,旁若無人。她們讀書的神態頗似在教堂裏讀《聖經》那樣專注,帶著一點虔誠。此時,她們的頭往下低著,在領口與髮際之間露出很長一段雪白的脖子,上邊一層絨樣的汗毛,在屋頂燈光的照耀下,柔和地閃耀著金色的光。這才是巴黎女郎的美。


    有一天,我坐在街角的露天咖啡館,一邊飲咖啡,一邊像巴黎人那樣欣賞著形形色色的行人。我對麵的街角也是一家露天咖啡店。這時我忽然發現那裏坐著一個女子。陽光從我這邊的屋頂上空斜照在她那邊。我這邊如在山陰,她那邊如在山陽。秋日把她照得分外明亮。她坐在那裏很美。她使那邊整個街角都變成了一幅畫。她正在低頭讀書,同時享受著日光與咖啡。她套著黑色褲子的一雙腿顯得非常頎長。上身是一件棕紅色粗線的短袖毛衣。粗毛線疙疙瘩瘩的質感和她光滑細白的皮膚對比著,也彼此更加強調。毛衣的棕紅色並不鮮艷,而是一種褪了色的楓葉的顏色。法國人喜歡在所有顏色裏都加進一點灰色。他們的建築也一概是灰白和淺褐色。文化淺顯的國家愛用艷麗奪目的原色;文化深遠的國家則多用中性和色差豐富的複合色。此時,秋深天涼,她披一條很大的灰綠色薄呢的披肩。這灰綠與棕紅配在一起,正是此刻城外原野舒展又協調的秋色。顯然,她刻意選用了這兩種顏色。她把自己與大自然的氣息融為一體,無意中她卻把優美的大自然帶到了都市中心。


    我坐在這邊一直在欣賞著她。


    直到陽光從她那塊地方挪開。她才站起身。在她合起書來的時候,她四下看看,想尋找個什麽東西,當做書籤夾在正在閱讀中的書頁間。忽然她驚奇地從鄰桌上發現到她需要的東西。她伸過長長而迷人的手臂,把那東西捏了起來。我一眼看到——是一片金黃的落葉。鮮黃而耀眼。她舉到眼前,手指一撚,黃葉優美地轉一轉。她很高興。把它夾在書頁中,當做書籤,然後合起來,走了。


    這便是我看到的和認定的真正的巴黎女郎!


    翁弗勒爾


    我之所以離開巴黎,專程去到大西洋邊小小的古城翁弗勒爾,完全是因為這地方曾使印象派的畫家十分著迷。究竟什麽使他們如此癡迷呢?


    由於在前一站盧昂的聖瑪麗大教堂前流連得太久,到達翁弗勒爾已近午夜。我們住進海邊的一家小店,躺在古老的馬槽似的木床上,雖然窗外一片漆黑,卻能看到遠處燈塔she出的光束來迴轉動。海cháo沖刷堤岸的聲音就在耳邊。這叫我充滿奇思妙想,並被誘惑得難以入眠。我不斷地安慰自己:睡覺就是為了等待天明。


    清晨一睜眼,一道橋形的彩虹斜掛在窗上。七種顏色,鮮艷分明。這是翁弗勒爾對我們的一種別致的歡迎嗎?


    推開門又是一怔,喲,誰把西斯萊一幅漂亮的海港之作堵在門口了?於是我們往畫裏一跨步,就進入翁弗勒爾出名的老港。


    現在是十一月,旅遊的盛季已然過去。五顏六色的遊船全聚在港灣裏,開始了它們漫長的"休假"。落了帆的桅杆如林一般靜靜的豎立著。隻有雪白的海鷗在這"林間"自在地飛來飛去。有人對我說,你們錯過了旅遊的黃金季節,許多好玩的地方都關閉了。然而,正是由於那些花花綠綠、吵吵鬧鬧的"夏日的蟲子"都離去了,翁弗勒爾才重現了它自始以來恬靜、悠閑、古樸又浪漫的本色。


    古城就在海邊。一年四季經受著來自海上的風雨。這就使得此地人造屋的本領極強。在沒有混凝土的時代,他們用粗大的方木構造屋架。木頭有直有斜,但在力學上很講究;木架中間填上石塊和白灰,屋頂鋪著擋風遮雨的黑色石板,不但十分堅固,而且很美,很獨特,很強烈。翁弗勒爾人很喜歡他們先輩這種創造,所以沒有一個人推倒古屋,去蓋那種工業化的水泥樓。翁弗勒爾一看就知:它起碼二百歲!


    那麽,印象派畫家布丹、莫奈、西斯萊以及庫爾貝、波德萊爾、羅梭等等,就是為這古城獨特的風貌而來的嗎?對了,他們中間不少人,還畫過城中那座古老的木教堂呢!


    我在挪威斯克地區曾經看過這種中世紀的完全用木頭造的教堂。它們已經完全被視做文物。但在這裏,它依然被使用著。奇異的造型,粗獷的氣質,古樸的精神,非常迷人。翁弗勒爾的木頭不怕風吹日曬,木教堂歷經數百年,隻是有些發黑。它非但沒有朽損,居然連一條裂fèng也沒有。


    我注意到教堂地下室的外牆上有一種小窗,窗子中間裝一根兩邊帶著巨齒的鐵條,作為"護欄"。這樣子挺凶的鐵條就是當年鋸木頭的大鋸條吧!那麽裏邊黑乎乎的,曾經關押過什麽人?這使我們對中世紀的天主教所發生的事充滿了恐懼的猜想。


    教堂裏的光線明明暗暗,全是光和影的碎塊,來祈禱的人忽隱忽現。對於古老的管風琴來說,木頭的教堂就是一個巨大的音箱。讚美聖母的音樂渾厚地充滿在教堂裏。再有,便是幾百年也散不盡的木頭的氣息。


    教堂裏的音樂是管風琴,教堂外的音樂是鍾聲。每當尖頂裏的銅鍾敲響,聲音兩重一輕,嘹亮悅耳,如同陽光一般向四外傳播。翁弗勒爾的房子最高不過三層,教堂為四層樓房;鍾聲無礙,籠罩全城。最奇異的是,城內的小街小巷縱橫交錯。這空空的街巷便成了鍾聲流通的管道。無論在哪一條深巷裏,都會感到清晰的鍾聲迎麵傳來。


    最美的感覺當然就在這深巷裏。


    我喜歡它兩邊各種各樣的古屋和老牆,喜歡它們年深日久之後前仰後合的樣子,喜歡它隨地勢而起伏的坡度,喜歡被踩得坑坑窪窪的硌腳的石頭路麵,喜歡忽然從老牆裏邊奔湧出來的一大叢綠蔓或生氣盈盈的花朵……我尤其喜歡站在這任意橫斜的深巷裏失去方向的感覺。在這種深巷裏,單憑明暗是無法確認時間的;正午時會一片藍色的幽暗,天暮時反而會一片光明——一道夕陽金燦燦地把巷子照得通亮。


    在旅遊者紛紛離去之後,翁弗勒爾又回復了它往日的節奏與畫麵。街上很少看見人,沒有聲響,常常會有一隻貓無聲地穿街而過。店鋪不多,多為麵包店、雜品店、服裝店、酒店、陶瓷店、船具和漁具店,還有幾家古董店,古董的價錢都便宜得驚人。對於鍾情於歷史的翁弗勒爾來說,它有取之不盡的稀罕的古物。


    在那個小小的城堡似的舊海關前,一個穿皮衣的水手正在挺著肚子抽著大菸鬥,一隻獵犬驕傲地站在他身邊;漁港邊的小路上,一個年輕女子推著嬰兒車悠閑地散步,嬰兒的足前放著一大束剛買來的粉色和白色的百合;堤壩上,支個攤子賣魚蝦的老漢對兩位胖胖的婦女說:"昨天風大,今天的蝦貴了一點。"


    這些平凡又詩意的畫麵才是畫家們的興奮點吧!


    我忽然發現天空的色彩豐富無比。崢嶸雲團堆積在東邊天空,好似重山疊嶂。有的深黑如墨,有的白得耀眼,仿佛陽光下的積雪。它們後邊的天空,由於霞光的浸入,純藍的天色微微泛紫,一種很美很純的紫羅蘭色。這紫色的深處又凝聚著一種橄欖的綠色。綠色上有幾條極亮的橘色的雲,正在行走。這些顏色全都映入下邊的海水中。海無倒景,映入海中的景物全是色彩。海水晃動,所有色彩又混在一起。這種美得不可思議的顏色怎麽能畫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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