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走到故鄉來了,還是故鄉已然悄悄走進我的心中?


    三


    前兩年,我去新加坡為"華人文藝營金獅文學獎"評獎。忽有十幾位上了年紀的華人到賓館來訪,見麵先送我一本刊物,封麵上大寫一個"馮"字。原來都是此地馮氏宗親會的成員。華人在海外謀生,身孤力單需要支持,便組織各種同鄉同族的會,彼此依傍,守望相助。每每同鄉同族人有了難題,便一齊合力解紛;若是同鄉同族人有了成就,就視為共榮,同喜同賀。一位馮姓長者對我說:


    "你是咱馮家的驕傲啊。"


    此時我多麽像在家人中間!


    張張陌生的麵孔埋藏著遙遠的親切。我在哪裏曾經與他們相關相連?唐宋還是秦漢?我想起在黃河邊望著它煙雲迷漫、波光閃耀的來處,幻想著它萬裏之外那充滿魅力的源頭。同國、同鄉、同膚、同姓,都有一種共同的源頭感。有著共同源頭的人,身上必定潛在著一個共同的生命密碼,神秘地相牽。


    我望見坐在側麵的一位老者清瘦、文弱、似曾相識的麵孔,心有所動,問道:


    "你家鄉在哪兒?"


    "寧波。"他一開口,便依然帶著很重的鄉音。


    我聽了,隨即說:


    "我們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老家也在寧波。"


    他馬上叫起來:"現在就是一家,我們好近呀!"隨即急渴渴向我打聽故鄉的情形。


    多虧我頭年途經故鄉,有點見聞,才不致窘於回答。他一邊聽我講,一邊忽而大發感慨:"全都不一樣了,不一樣了……"忽而衝動地站起來,手一指,叫著:"那是伯伯帶我去捉魚的地方!"然後逼我講出更多細節,仿佛直要講得往事重現才肯作罷。


    我怕冷落了同座其他人,才要轉換話題,那些人卻笑眯眯擺手說:


    "不礙事,你再給他多講講吧……"


    他們高興這樣旁聽,直聽得臉上全都散發出微醺的神氣,好像與我的這位老鄉分享著一種特殊的幸福,那便是得以慰藉的鄉戀。


    這老鄉情不自禁把座椅一步步挪到我身前,麵對麵拚命問,使勁聽。可惜我隻在故鄉停了一天,說不出更多見聞。但我發現,我隨便扯些街道的名稱、舊樓的式樣、蔬菜的種類,他也都視如天國珍聞,引發他一串串更多的問題,以及感嘆和驚叫。我更感到故鄉偉大而神奇的力量。它像一塊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一切屬於它的人們,不管背離它多久多遠。似乎愈遠愈久便愈感到它不可抗拒的引力……在我與這異國的華裔老鄉分手之時,心中升起一份歉意。我想,我那次在故鄉應該多住上幾天,為了他,也為了我自己。


    珍珠鳥


    真好!朋友送我一對珍珠鳥。放在一個簡易的竹條編成的籠子裏,籠內還有一卷幹糙,那是小鳥舒適又溫暖的巢。


    有人說,這是一種怕人的鳥。


    我把它掛在窗前。那兒還有一盆異常茂盛的法國吊蘭。我便用吊蘭長長的、串生著小綠葉的垂蔓蒙蓋在鳥籠上,它們就像躲進深幽的叢林一樣安全;從中傳出的笛兒般又細又亮的叫聲,也就格外輕鬆自在了。


    陽光從窗外she入,透過這裏,吊蘭那些無數指甲狀的小葉,一半成了黑影,一半被照透,如同碧玉;斑斑駁駁,生意蔥蘢。小鳥的影子就在這中間隱約閃動,看不完整,有時連籠子也看不出,卻見它們可愛的鮮紅小嘴兒從綠葉中伸出來。


    我很少扒開葉蔓瞧它們,它們便漸漸敢伸出小腦袋瞅瞅我。我們就這樣一點點熟悉了。


    三個月後,那一團愈發繁茂的綠蔓裏邊,發出一種尖細又嬌嫩的鳴叫。我猜到,是它們有了雛兒。我呢?決不掀開葉片往裏看,連添食加水時也不睜大好奇的眼去驚動它們。過不多久,忽然有一個小腦袋從葉間探出來。更小喲,雛兒!正是這個小傢夥!


    它小,就能輕易地由疏格的籠子鑽出身。瞧,多麽像它的母親;紅嘴紅腳,灰藍色的毛,隻是後背還沒有生出珍珠似的圓圓的白點;它好肥,整個身子好像一個蓬鬆的球兒。


    起先,這小傢夥隻在籠子四周活動,隨後就在屋裏飛來飛去,一會兒落在櫃頂上,一會兒神氣十足地站在書架上,啄著書背上那些大文豪的名字;一會兒把燈繩撞得來回搖動,跟著跳到畫框上去了。隻要大鳥在籠裏生氣兒地叫一聲,它立即飛回籠裏去。


    我不管它。這樣久了,打開窗子,它最多隻在窗框上站一會兒,決不飛出去。


    漸漸它膽子大了,就落在我書桌上。


    它先是離我較遠,見我不去傷害它,便一點點挨近,然後蹦到我的杯子上,俯下頭來喝茶,再偏過臉瞧瞧我的反應。我隻是微微一笑,依舊寫東西,它就放開膽子跑到稿紙上,繞著我的筆尖蹦來蹦去;跳動的小紅爪子在紙上發出嚓嚓響。


    我不動聲色地寫,默默享受著這小傢夥親近的情意。這樣,它完全放心了。索性用那塗了蠟似的、角質的小紅嘴,"嗒嗒"啄著我顫動的筆尖。我用手撫一撫它細膩的絨毛,它也不怕,反而友好地啄兩下我的手指。


    有一次,它居然跳進我的空茶杯裏,隔著透明光亮的玻璃瞅我。它不怕我突然把杯口捂住。是的,我不會。


    白天,它這樣淘氣地陪伴我;天色入暮,它就在父母的再三呼喚聲中,飛向籠子,扭動滾圓的身子,擠開那些綠葉鑽進去。


    有一天,我伏案寫作時,它居然落到我的肩上。我手中的筆不覺停了,生怕驚跑它。呆一會兒,扭頭看,這小傢夥竟趴在我的肩頭睡著了,銀灰色的眼瞼蓋住眸子,小紅腳剛好給胸脯上長長的絨毛蓋住。我輕輕抬一抬肩,它沒醒,睡得好熟!還呷呷嘴,難道在做夢!


    我筆尖一動,流瀉下一時的感受:


    信賴,往往創造出美好的境界。


    鼻子的軼事


    我一直認為人類的藝術創造有個重大疏漏,就是沒有一種滿足鼻子的藝術。在藝術中,有滿足眼睛的,比如美術、雕塑和攝影;有滿足耳朵的,比如音樂和歌唱;影視和戲曲是綜合藝術,它們能同時滿足眼睛和耳朵,卻惟獨把鼻子排斥在"藝術愛好者"之外了。嘴呢?對了,你會問。不要說也沒有專供嘴巴來享受的藝術吧,千變萬化的烹調藝術足能使嘴巴受用不盡了。聰明萬能的人類為什麽偏偏冷淡了、小瞧了、甚至荒廢了鼻子?這個位居臉的中心的高貴的鼻子難道是個"藝盲"?難道它遲純、麻木、低層次、無感受、缺乏情感細胞?難道它隻能分辨香臭、隻是用來呼吸的嗎?是啊,是啊,你想想看,流淚是一種感情的表露,那麽流鼻涕呢?那不是傷心而是傷風。


    然而,請你靜下心再想一想——


    每每早春初至,你是怎樣感受到它的來臨?那時,大地既沒有綻露些許綠意,冰河尚無解凍時清脆的聲響——你顯然不是依靠眼睛和耳朵,而是憑著靈敏的鼻子察覺出這大自然催生的氣息……我說過,春天最先是聞到的。


    你是從哪一種氣息裏聞到的?


    從溶雪的氣息、腐葉的氣息、帶著寒意的清晨的氣息、泥土中甦醒的氣息裏,還是從一陣冷冷的疾雨裏?世間雨的氣息各種各樣,有瑟縮深秋的綿綿細雨、炎炎夏日驟然澆下又熱烘烘蒸騰起來的陣雨,以及隨同微風可以聞到的涼滋滋的夜雨……這種種不同的雨的氣味,比起雨的畫麵更能勾起你在同一種雨中經歷的回憶。一次空空的等待或一次失去般的離別,一次義氣的援救或是一次負疚的逃脫——不管具體細節怎樣,總是氣味幫助你記憶,也幫助你回憶;混同氣味記在心底的,也隻能被同一種氣味勾上心頭。再往深處想想,是不是世界上隻有親人的氣味你記得最深最牢?母親的、戀人的、孩子的。這氣味比形象和聲音更不能模仿和複製。精確分辨又刻骨銘心記住的不全是依靠鼻子嗎?


    我知道一個女人,一直保存著她逝去的丈夫的一件睡衣。她從來不洗這件睡衣,為了保留丈夫身體的氣味,每當思念之情不能自已時,就拿出這件睡衣,貼在臉上聞一聞,活生生的丈夫便在身邊。由此我得知,當生命消失時,它會轉化為一種氣息留在世上,活著的人靠著鼻子與他息息相通、默默相連。鼻子並非呼吸的器官,而是心靈的器具。由於多愁善感的鼻子,我們對這世界的感知便多了一倍!


    鼻子又是慷慨無私的。盡管人類不給它任何享受藝術的方式,它卻積極地參與藝術的創造。對了!我說的是鼻音,想想看,當歌唱家們使用鼻音時,那聲音就會變得何等的奇異與美妙!


    這叫我想起一件往事。雖然有些怪誕,卻是我經歷過的。


    很多年前,我有個鄰居是位業餘歌手,他相貌尋常,身材四肢都極普通,惟有那鼻子大得像隻梨兒掛在臉的中央。如果你坐在他身旁,會覺得呼吸困難,好像氧氣都叫他那碩大無朋的鼻子吸走了。他說話,聲音似乎不穿過喉嚨而穿過鼻腔,那聲音就像火車穿過隧道那樣隆隆作響,唱起歌來根本聽不見歌詞,仿佛一百隻大黃蜂在空中狂飛,據說他考過許多專業歌唱團,但誰會選取這種聽不清歌詞的鼻子叫呢;而鄰居們不過把他的歌唱,當做一種有高低音變化的鼾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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