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一旦跨到地平線這邊來,大地便換了一番風景,明朗又蒙АK日日夜夜散發著一種氣息,就像青年人身體散發出的氣息。清新的、充沛的、誘惑而撩人的,這是生命本身的氣息。大地的肌膚——泥土,鬆軟而柔和;樹枝再不抽搐,軟軟地在空中自由舒展,那纖細的枝梢無風時也顫悠悠地搖動,招呼著一個萬物萌芽的季節的到來。小鳥們不必再乍開羽毛,個個變得光溜精靈,在高天上扇動陽光飛翔……湖水因為春cháo漲滿,仿佛與天更近;靜靜的雲,說不清在天上還是在水裏……湖邊,濕漉漉的泥灘上,那些東倒西歪的去年的枯葦棵裏,一些鮮綠奪目、又尖又硬的葦芽,破土而出,愈看愈多,有的地方竟已簇密成片了。你真驚奇!在這之前,它們竟逃過你細心的留意,一旦發現即已充滿咄咄的生氣了!難道這是一夜的春風、一陣春雨或一日春曬,便齊刷刷鑽出地麵?來得又何其神速!這分明預示著,大自然囚禁了整整一冬的生命,要重新開始新的一輪競爭了。而它們,這些碧綠的針尖一般的葦芽,不僅叫你看到了嶄新的生命,還叫你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銳氣、堅韌、迫切,還有生命和春的必然。


    苦夏


    這一日,終於撂下扇子。來自天上幹燥清慡的風,忽吹得我衣飛舉,並從袖口和褲管兒鑽進來,把周身滑溜溜地撫動。我驚訝地看著陽光下依舊奪目的風景,不明白數日前那個酷烈非常的夏天突然到哪裏去了。


    是我逃遁似的一步跳出了夏天,還是它就像1976年的"文革"那樣——在一夜之間崩潰?


    身居北方的人最大的福分,便是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四季分明。我特別能理解一位新加坡朋友,每年冬天要到中國北方住上十天半個月,否則會一年裏周身不適。好像不經過一次冷處理,他的身體就會發酵。他生在新加坡,祖籍中國河北;雖然人在"終年都是夏"的新加坡長大,血液裏肯定還執著地潛在著大自然四季的節奏。


    四季是來由於宇宙的最大的拍節。在每一個拍節裏,大地的景觀便全然變換與更新。四季還賦予地球以詩,故而悟性極強的中國人,在四言絕句中確立的法則是:起,承,轉,合。這四個字恰恰就是四季的本質。起始如春,承續似夏,轉變若秋,合攏為冬。合在一起,不正是地球生命完整的一輪?為此,天地間一切生命全都依從著這一拍節,無論歲歲枯榮與生死的花糙百蟲,還是長命百歲的漫漫人生。然而在這生命的四季裏,最壯美和最熱烈的不是這長長的夏嗎?


    女人們孩提時的記憶散布在四季;男人們的童年往事大多是在夏天裏。這由於,我們兒時的伴侶總是各種各樣的昆蟲——蜻蜓、天牛、螞蚱、螳螂、蝴蝶、蟬、螞蟻、蚯蚓,此外還有青蛙和魚兒。它們都是夏日生活的主角;每種昆蟲都給我們帶來無窮的快樂。甚至我對家人和朋友們記憶最深刻的細節,也都與昆蟲有關。比如妹妹一見到壁虎就發出一種特別恐怖的尖叫,比如鄰家那個斜眼的男孩子專門殘害蜻蜓,比如同班一個最好看的女生頭上花形的發卡,總招來蝴蝶落在上邊;再比如,父親睡在鋪了涼蓆的地板上,夜裏翻身居然壓死了一隻蠍子。這不可思議的事使我感到父親的無比強大。後來父親挨鬥,挨整,寫檢查;我勸慰和寬解他,怕他自殺,替他寫檢查——那是我最初寫作的內容之一。這時候父親那種強大感便不復存在。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包括夏天的意味全都發生了變化。


    在快樂的童年裏,根本不會感到蒸籠般夏天的難耐與難熬。惟有在此後艱難的人生裏,才體會到苦夏的滋味。快樂把時光縮短,苦難把歲月拉長,一如這長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苦夏。但我至今不喜歡談自己往日的苦楚與磨礪。相反,我卻從中領悟到"苦"字的分量。苦,原是生活中的蜜。人生的一切收穫都壓在這沉甸甸的苦字的下邊。然而一半的苦字下邊又是一無所有。你用盡平生的力氣,最終所獲與初始時的願望竟然去之千裏。你該怎麽想?


    於是我懂得了這苦夏——它不是無盡頭的暑熱的折磨,而是我們頂著毒日頭默默又堅忍的苦鬥的本身。人生的力量全是對手給的,那就是要把對手的壓力吸入自己的骨頭裏。強者之力最主要的是承受力。隻有在匪夷所思的承受中才會感到自己屬於強者,也許為此,我的寫作一大半是在夏季。很多作家包括普希金不都是在慡朗而愜意的秋天裏開花結果?我卻每每進入炎熱的夏季,反而寫作力加倍地旺盛。我想,這一定是那些沉重的人生的苦夏,煆造出我這個反常的性格習慣。我太熟悉那種寫作久了,汗濕的胳膊粘在書桌玻璃上的美妙無比的感覺。


    在維瓦爾第的《四季》中,我常常隻聽"夏"的一章。它使我激動,勝過春之勃發、秋之燦爛、冬之靜穆。友人說夏的一章,極盡華麗之美。我說我從中感受到的,卻是夏的苦澀與艱辛,甚至還有一點兒悲壯。友人說,我在這音樂情境裏已經放進去太多自己的故事。我點點頭,並告訴他我的音樂體驗。音樂的最高境界是超越聽覺;不隻是它給你,更是你給它。


    年年夏日,我都會這樣體驗一次夏的意義,從而激情迸發,心境昂然。一手撐著滾燙的酷暑,一手寫下許多文字來。


    今年我還發現,這伏夏不是被秋風吹去的,更不是給我們的扇子轟走的——


    夏天是被它自己融化掉的。


    因為,夏天的最後一刻,總是它酷熱的極致。我明白了,它是耗盡自己的一切,才顯示出夏的無邊的威力。生命的快樂是能量淋漓盡致的發揮。但誰能像它這樣,用一種自焚的形式,創造出這火一樣輝煌的頂點?


    於是,我充滿了夏之崇拜!我要一連跨過眼前的遼闊的秋、悠長的冬和遙遠的春,再一次邂逅你,我精神的無上境界——苦夏!


    秋天的音樂


    你每次上路出遠門千萬別忘記帶上音樂,隻要耳朵裏有音樂,你一路上對景物的感受就全然變了。它不再是遠遠呆在那裏、無動於衷的樣子,在音樂撩撥你心靈的同時,也把窗外的景物調弄得易感而動情。你被種種旋律和音響喚起的豐富的內心情緒,這些景物也全部神會地感應到了,它還隨著你的情緒奇妙地進行自我再造,你振作它雄渾,你寧靜它溫存,你傷感它憂患,也許同時還給你加上一點人生甜蜜的慰藉,這是真正知友心神相融的交談……它河灣、山腳、煙光、雲影、一糙一木,所有細節都濃濃浸透你隨同音樂而流動的情感,甚至它一切都在為你變形,一幅幅不斷變換地呈現出你心靈深處的畫麵。它使你一下子看到了久藏心底那些不具體、不成形、蒙模糊或被時間湮沒了的影像。於是你更深深墜入被感動的漩渦裏,享受這畫麵、音樂和自己靈魂三者融為一體的特殊感受……


    秋天十月,我鬆鬆垮垮套上一件粗線毛衣,背個大挎包,去往東北最北部的大興安嶺。趕往火車站的路上,忽然發覺隻帶了錄音機,卻把音樂磁帶忘記在家,恰巧路過一個朋友的住處,他是音樂迷,便跑去向他借。他給我一盤說是新翻錄的,都是"背景音樂"。我問他這是什麽曲子,他怔了怔,看我一眼說:


    "秋天的音樂。"


    他多半隨意一說,搪塞我。這曲名,也許是他看到我被秋風吹得鬆散飄揚的頭髮,靈機一動得來的。


    火車一出山海關,我便戴上耳機聽起這秋天的音樂。開端的旋律似乎熟悉,沒等我懷疑它是不是真正的描述秋天,下巴發懶地一蹭粗軟的毛衣領口,兩隻手搓一搓,讓幹燥的涼手背給濕潤的熱手心舒服地磨擦磨擦,整個身心就進入秋天才有的一種異樣溫暖甜醉的感受裏了。


    我把臉頰貼在窗玻璃上,挺涼,帶著享受的渴望往車窗外望去,秋天的大自然展開一片輝煌燦爛的景象。陽光像鋼琴明亮的音色灑在這收割過的田野上,整個大地像生過嬰兒的母親,幸福地舒展在開闊的晴空下,躺著,豐滿而柔韌的軀體!從麥茬裏裸露出濃厚的紅褐色是大地母親健壯的膚色;所有樹林都在炎夏的競爭中把自己的精力膨脹到頭,此刻自在自如地伸展它優美的枝條;所有金色的葉子都是它的果實,一任秋風翻動,煌煌誇耀著秋天的富有。真正的富有感,是屬於創造者的;真正的創造者,才有這種瀟灑而悠然的風度……一隻鳥兒隨著一個輕揚的小提琴旋律騰空飛起,它把我引向無窮純淨的天空。任何情緒一入天空便化作一片博大的安寂。這愈看愈大的天空有如偉大哲人恢宏的頭顱,白雲是他的思想。有時風雲交匯,會閃出一道智慧的靈光,響起一句警示世人的哲理。此時,哲人也累了,沉浸在秋天的鬆弛裏。它高遠,平和,神秘無限。大大小小、鬆鬆散散的雲彩是他思想的片斷,而片斷才是最美的,無論思想還是情感……這千形萬狀精美的片斷伴同空靈的音響,在我眼前流過,還在陽光裏潔白耀眼。那乘著小提琴旋律的鳥兒一直鑽向雲天,愈高愈小,最後變成一個極小的黑點兒,忽然"噗"地紮入一個巨大、蓬鬆、發亮的雲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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