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特談到死亡。他不懼伯死亡。它雖然同他作為文化的整個生活是對立 的,但說到底這是向自然的回歸併肯定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從根本上說, 人既是一個成功的失敗者,又是一個失敗的成功者。用薩特更喜歡的話說, 人既是一個贏了的輸家,又是一個輸了的贏家。


    薩特是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這在具有深厚天主教傳統的法國,是被視 為異端的一個重要原因。他的這種思想從小就有,一生未變,並隨著他的哲 學觀念的形成而鞏固。薩特把自己的一切都歸之於人——他和別的人——活 動的結果。在他看來,上帝隻是一種預製的人的形象,說到底,它不過是一 種人同自我的關係,是一種不真實的因而應該受到抑製的關係。


    薩特在自傳《詞語》結尾處總結自己說,他赤手空拳,身無分文,唯一 要做的事就是用工作和信念來拯救自己。這種純粹的選擇並沒有使他淩駕於 他人之上。一無裝備,二無工具,他全心全意投入使之獲救的事業。如果把 那些不切實際的救世觀念束之高閣,還剩下什麽呢?一個完整的人,他由所 有的人造成,具有他們的所有價值,而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是跟他相當的。 當我們讀完擺在麵前的這部書,掩卷回顧薩特的一生,應該更能深刻領 會他說這些話的意思。這裏我們可以借用他總結丹麥哲人克爾凱郭爾的話來 概括他:他是一個“單個普遍的存在”。


    (三)


    波伏瓦在回憶錄前言中說,她盡可能地少談自己,她也的確是這樣做 的。即使如此,作為同薩特朝夕相處、有著五十餘年患難與共的人生經歷的 伴侶,她的形象在本書中仍占有重要地位。這主要表現在她對薩特的感情和 理解上。


    1975 年美國《新聞周刊》記者問薩特:“你如何看待你和波伏瓦四十五 年的關係?”他的回答是:“這不僅是一種友誼,這是你在婚後狀態所能有 的一種感情。”從回憶錄記述的情況看,波伏瓦的確是他實際上的妻子,雖 然他們沒有結婚,經濟上各自獨立,各有自己的住處,而且薩特還有其他的 女人。


    波伏瓦像一個妻子關心丈夫那樣關心照顧著薩特的生活起居各個方 麵。自從薩特第一次疾病大發作、他的動脈和小動脈先天性狹窄被發現,二 十年來,她一直在為他的身體擔心。她常常因他的病情而偷偷傷心痛哭。波 瓦爾在回憶錄中毫不掩飾地寫了這種也許是女性的軟弱之處。


    這種刻心銘骨的愛情深深打動了我。而且在我看來,這不僅僅是愛情。


    薩特最後那幾年,圍繞他的女人反而多了,他也以同女性交往特別是同年輕 女性交往為樂事。波伏瓦不但沒有介意這種事,反而還高興薩特能有這些交 往活動,隻要它們能激發起他的生之欲望和樂趣。他們兩人的關係早已超出 通常意義的愛情關係,進入一種深層次的理解之中;從而達到無他無我、亦 他亦我的境界。在波伏瓦身上,溫柔體貼和豁達開朗這兩種素質融合在一起, 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人們常說,一個成功男性的背後,總有一個偉大的女性在支持著他。這 話應在薩特身上也是非常貼切的。薩特一生中有過許多女性,但波伏瓦對他 來說仍然是獨一無二的。正像他自己所說,她有著他要求於女性的最重要的 性質,這樣就把其他的女性放到一邊去了。雖說她們當中也有人一度同他有 著很深的捲入,但從整體來說都無法同波伏瓦與他的關係相提並論。


    回憶錄還讓我們看到事情的另一個方麵:最親密的人也可能是對自己造 成傷害最大的人。我指的是“維克多事件”。


    薩特同維克多有一個長篇談話,波伏瓦在它發表前一個多星期讀到這個 談話。她異常震驚。她認為這個談話表現的完全不是薩特的思想;對話者維 克多利用薩特年老體衰,不是幫助他去發揮自己的思想,反而對他施加壓力 使之在厭倦於爭論後拋棄自己的思想;這個談話帶有明顯的“逼供”性質。 因此,波伏瓦堅決反對發表這個談話,並說薩特的朋友們《現代》編輯部的 全體成員都跟她的看法相同。薩特為這種反應深感驚訝。他原以為可能受到 某種適度的批評,沒有想到遭受這樣激烈的反對。這反而更加促使他馬上發 表這個談話。


    這事對薩特的刺激很大。他和波伏瓦一直是親密無間的。她是他唯一看 重的評論者,他們一向都是相互“簽發”出版許可證,每一本書都要經過對 方認可才拿去公之於世。而這一次他卻發表了她不同意的作品。薩特十分難 受和傷心。


    此後不久薩特的病急性重度發作,住院後二十多天即去世。顯然,他的 病情發作和急劇惡化,同他因此事受到的刺激不無關係。


    波伏瓦在回憶錄中承認了這個事實:薩特住院以後還想著這個事情,他 希望能早點出院去旅行,“這樣我們就可以忘掉所有這一切。”(所有這一 切是指同維克多的這次談話以及它產生的反應。)


    波伏瓦的本意是要維護薩特的思想不受他人歪曲,實在沒有想到會造成 這樣嚴重的後果。死者死矣,而生者那顆淌血的心如何能夠平復呢?讀書至 此,我惟有長長嘆息,竟無一語可說!


    在親密的關係中人的兩難處境顯得更加突出。薩特曾要求波伏瓦,不論 他得的是癌還是其它不治之症,都要告訴他。然而波伏瓦未能這樣做,而是 向他隱瞞了病情的嚴重性。她這樣做是對的嗎?一直到薩特死後好久她都還 在問自己。不告訴他真相,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違背了他的意願;告訴他真 相,又怕在他最後的日子裏給他的精神蒙上一層陰影。一方麵,她覺得自己 做得對;另一方麵,她又感到內疚,有一種為自己的抉擇辯解的欲望。實際 上,她是把這樣的事情看得很重,也許是過於重了;想過去想過來,似乎怎 麽著都不能令人滿意。


    回憶錄中這種情感和思想的兩難境況隨處可見。薩特在疾病的打擊下發 生的變化讓波伏瓦既感動又難過。他能夠一改常態隨遇而安,這使她感動; 而他那一向叱吒風雲的勁頭消失了,又讓她難過不已。同樣地,她當然不願 意薩特早死;但她從醫生那裏獲悉,薩特如果晚死兩年,大腦會受到嚴重損 傷,薩特也就不再是薩特,她又感到薩特是死得其時。


    那些希望深入體味人生的人會從這本書中得到許多東西。


    * * *


    本書的法文名是cérémoniedesadieux,應譯為“永別的儀式”。這一 書名體現了作者波伏瓦對薩特的深切懷念之情。這裏麵還有個典故:1971 年,薩特同養女和另一個女友萬達要在一起呆五個星期,而波伏瓦同她的女 友一起去義大利度假,他們分別時波伏瓦十分傷感,而薩特給了她一個無法 形容的微笑,並說:“那麽,這是永別的儀式了!”從此這句話和這一情景 就作為定格永遠留存在她的腦海中。時過十年,她拿來做了這本書的題目。


    從內容上看,本書是一部關於薩特的重要傳記,既有波伏瓦對於薩特最 後十年生活的詳細記錄——這是可以作為信史看的,又有薩特對於自己一生 作總的回顧的口述自傳,這更是難得的第一手傳記材料。因此,中譯本定名 為《薩特傳》,我想這應該是恰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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