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條暢銷書《空氣蛹》的作者——一位十七歲少女失蹤的消息。


    深繪裏,即深田繪裏子,已經兩個多月行蹤不明。警方收到監護人的搜尋請求,對她的下落進行了慎重的調查,目前還未查明真相。播音員如此宣告。播放了書店裏《空氣蛹》如山堆積的圖像,書店牆上貼著印有這位美麗少女肖像的海報。年輕的女店員對著電視台的麥克風說:“書現在暢銷勢頭驚人。我自己也買來讀過。小說充滿豐富的想像,非常有趣。我希望能早點找到深繪裏的下落。”


    這段新聞並沒有特別提及深田繪裏子和宗教法人“先驅”的關係。


    一旦涉及宗教團體,媒體就會高度警惕。


    總之,深田繪裏子下落不明。她十歲時被生父強姦。如果原樣接受他的說法,就是他們多義性地交合了。並通過這個行為,把小小人導入了他的內部。他是怎麽說的?對,是感知者和接收者。深田繪裏子是“感知者”,她父親是“接受者”。於是這個男人開始聽見特別的聲音。他成為小小人的代理人,成了“先驅”這一宗教團體的教主般的存在。然後她離開了教團,並且開始負責“反小小人”運動,與天吾結成搭檔,寫了一本叫《空氣蛹》的小說,成了暢銷書。而現在,她由於某種理由去向不明,警方正在搜尋她的下落。


    而我在昨晚,將教團“先驅”的領袖——深田繪裏子的父親,使用特製的冰錐殺害了。教團的人把他的屍體運出了飯店,偷偷地“處理”了。深田繪裏子得知父親的死訊後,會如何接受此事?青豆無法想像。盡管那是他本人希望的死,是沒有痛苦的堪稱慈悲的死,我也畢竟是親手結束了一個人的生命。人的生命雖然本質上是孤獨的存在,卻不是孤立的存在。它總是在某個地方與別的生命相連。對於這一點,隻怕我也要以某種形式承擔責任。


    天吾也與這一係列事件深深相關。把我們聯繫起來的,是深田父女。感知者和接收者。天吾如今在哪裏?在做什麽?他是否與深田繪裏子的失蹤有關?他們倆此刻還是結伴行動嗎?電視新聞當然隻字未提天吾的命運。他才是《空氣蛹》實質上的作者一事,眼下似乎還無人知道。然而,我知道。


    我們之間看來好像在一點點縮短距離。天吾君和我出於某種緣由,被送進了這個世界,如同被巨大的旋渦吸進來一般,向著對方靠攏。


    恐怕那是致死的旋渦。不過根據那位領袖的暗示,在不會致死的地方,我們本來沒有理由邂逅。就像暴力製造出某種純粹的聯繫一樣。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後把手伸向赫克勒一科赫,確認其堅硬的觸感。把槍口塞進自己的口中,想像手指扣動扳機的情形。


    一隻大烏鴉飛上了陽台,落在欄杆上,響亮地發出幾聲短促的啼叫。半晌,青豆和烏鴉隔著玻璃窗相互觀察對方。烏鴉轉動著長在麵頰兩旁的又大又亮的眼睛,窺探著屋子裏青豆的舉動,看樣子是在揣摩她手中拿的手槍的意義。烏鴉是腦子很聰明的動物。它們理解那個鐵塊具有重要意義。不知為何,它們明白這一點。


    然後,烏鴉像來時一樣,唐突地猛然振翅,飛走了。似乎在說:該看的已經看到了。烏鴉飛走後,青豆起身關掉電視,然後嘆息一聲。


    並祈禱著,但願那隻烏鴉不是小小人派來的間諜。


    青豆在客廳的地毯上做老一套的舒展運動。她花了一個小時,折磨著肌肉,和適當的痛楚一起度過了這段時間。將全身的肌肉一一召喚前來,嚴加盤問。這些肌肉的名字、職責和性質,都細密地鐫刻在青豆的腦中。她什麽都不放過。流了許多汗,呼吸器官和心髒全力開動,意識的頻道更替。青豆側耳傾聽血液流動,聆聽內髒發出的無聲信息。麵部肌肉如同變臉表演一般,劇烈扭動,同時在咀嚼這些信息。


    然後她洗淋浴,將汗水衝去。站在體重計上,確認沒有太大的變化。站在鏡子前第18章天吾 沉默而孤獨的衛星


    “那個人也許就在這附近。”深繪裏咬著下唇,認真地思考了片刻後,這麽說。


    天吾重新交攏放在桌上的雙手,注視著深繪裏的眼睛。“在這附近?就是說,她在高圓寺?”


    “從這裏走路就可以到的地方。”


    天吾很想追問一句,你為什麽會知道這種事呢?但就算問了這種問題,她恐怕也不會回答。這結果連天吾也能猜到。隻需要用yes或no就能回答的實質性問題。


    “就是說,在這附近找的話,就能遇到青豆嗎?”天吾問。


    深繪裏搖搖頭。“隻是走來走去,還見不到。”


    “她就在從這裏走路便能到達的地方,不過,隻是走來走去地找她,還是找不到。是這樣嗎?”


    “因為她躲起來了。”


    “躲起來了?”


    “就像受傷的貓兒一樣。”


    天吾的腦海中浮現出青豆蜷曲著身體,躲在某處散發著黴味的屋簷下的情景。“為什麽?她在躲誰?”他問。


    理所當然,沒有回答。


    “既然得躲起來,就說明她現在是處於危急狀態?”天吾問。


    “危急狀態。”深繪裏重複著天吾的話,還露出了麵對著苦藥的小孩子般的表情。大概是不喜歡這個詞的餘音吧。


    “比如說被什麽人追殺之類。”天吾說。


    深繪裏稍稍歪了歪腦袋。意思是:搞不清楚。“但是她不會一直待在這一帶。”


    “時間有限。”


    “有限。”


    “不過,她就像受傷的貓兒一樣,一動不動地躲藏著,所以不會在外邊悠閑地散步。”


    “不會這麽做。”這位美麗的少女斷然地說。


    “這麽說,我必須去找某個特殊的地方。”


    深繪裏點頭贊同。


    “那是怎樣的特殊地方呢?”天吾問。


    不用說,沒有回答。


    “關於她,有沒有幾件能回憶起來的事。”過了一會兒,深繪裏問,“說不定有用處。”


    “有用處。”天吾說,“假如能回想起關於她的什麽來,說不定能得到和她藏身之處有關的線索,是不是?”


    她沒有回答,隻是微微聳了聳肩。其中包含著肯定的意味。


    “謝謝你。”天吾致謝道。


    深繪裏像心滿意足的貓兒,輕輕地點頭。


    天吾在廚房裏準備晚餐。深繪裏在唱片架上認真地挑選唱片。唱片並不算多,但挑選花去了她很多時間。左思右想,她拿起一張滾石樂隊的舊唱片,放在轉盤上,落下了唱針。那是一張讀高中時向誰借來的唱片,不知為何一直忘記還了。好久沒有聽過了。


    天吾一邊聽著《媽媽的小幫手》和《簡女士》,一麵用火腿、蘑菇和糙米做了炒飯,燒了豆腐裙帶菜味噌湯。把花椰菜煮了煮,澆上事先做好備用的咖喱。還用四季豆和洋蔥做了個蔬菜沙拉。天吾並不覺得做菜痛苦。他習慣一麵做菜一麵思考。關於日常的問題,關於數學的問題,關於小說,甚至是關於形而上的命題。站在廚房裏動手操作時,反而比什麽都不做時能更好、更有條理地思考問題。但無論怎麽思考,也想像不出深繪裏說的“特殊的地方”是怎樣的地方。在本來就沒有秩序的場所,硬要加上秩序,隻能是徒勞無功。能抵達的地方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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