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此之前,還有事情得處理。他不能拋下深繪裏、小鬆和戎野老師,自顧自地忽然逃走。當然,自己和他們之間並不存在情分,也沒有什麽道義責任。就像牛河說的,就這次事情而言,天吾始終是受累的一方。但無論怎麽聲稱自己半是被強拉下水的,對背後的計謀一無所知,事實上也深陷到了這個地步。總不能說:接下去的事情和我不相幹了,諸位請便吧。無論自己今後將去何處,總希望能有個結局,希望將身邊清理幹淨。不然,他那個本應嶄新的人生,恐怕剛起步便要蒙受汙染。


    “汙染”這個詞,讓天吾想起了牛河。牛河啊,他嘆息著想。牛河說過,他握有關於母親的訊息,可以告訴天吾。


    如果您想知道,我們可以把關於您母親的訊息全交給您。據我了解,您大概是在對母親一無所知的狀態下長大的。隻不過,其中說不定也包括一些不算愉快的訊息。


    天吾甚至沒有回答。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從牛河口中聽到關於母親的消息。隻要是從牛河口中說出的,不論那是什麽,都會變成骯髒的消息。不對,不管是從誰的口中,天吾都不願聽到那樣的消息。如果要將有關母親的訊息交給他,就不應隻是零星的消息,而必須是綜合。陛的“啟示”。它必須是遼闊而鮮明的,一瞬間就能縱覽無遺,如同宇宙的景象一樣。


    這種戲劇性的啟示,今後何時才會交給自己,天吾當然無從得知。


    這種東西或許永遠不會降臨。然而,需要有個能和長年以來迷惑著他、無理地困擾與淩虐他的“白日夢”那鮮明的意象抗衡,甚至淩駕於其上的壓倒性的東西降臨。他必須掌握它,從而徹底地淨化自己。零碎的消息起不了任何作用。


    這就是攀登三層樓梯之際,徘徊在天吾腦中的思緒。


    天吾站在家門前,從衣袋裏掏出鑰匙,插進鎖孔,轉動。在打開門之前,先敲三下,停一停,再敲兩下。隨後靜靜推開門。


    深繪裏坐在餐桌前,正在喝倒入高杯中的番茄汁。她身穿和來時相同的衣服:男式條紋襯衣配緊身藍牛仔褲。但和早上看見她的時候相比,感覺很不一樣。那是因為——天吾花了些時間才發現——她的頭髮束起向上梳著,所以耳朵和後頸暴露出來。在那裏,長著一對仿佛是剛造出來、用柔軟的刷子刷上了一層粉的小巧的粉紅耳朵。那說是為了聆聽現實世界的聲音,不如說是純粹出於審美目的而造出來的。


    至少在天吾看來是如此。形狀纖細優美的脖頸緊連其下,仿佛一棵盡情享受著陽光照耀而生長的青菜,艷麗地閃著光澤。那純潔無瑕的脖頸與朝露和瓢蟲才相配。盡管是第一次看到把頭髮梳上去的她,這幅景象卻是奇蹟般親切而美麗。


    天吾反手關上門,卻久久地在門口呆立不動。她暴露無遺的耳朵和脖頸,幾乎勝過其他女子一絲不掛的裸體,震撼著他的心靈,令他深感困惑。像一個發現了尼羅河神秘源頭的探險家,天吾半晌無言,眯著眼睛望著深繪裏,手依然還抓著門把手。


    “我剛才洗了個澡。”她對著呆立在那裏的天吾,像想起了一件大事般嚴肅地說,“用了你的香波和護髮素。”


    天吾點點頭,喘了一口氣,終於從門把手上鬆開手,上了鎖。香波和護髮素?他抬腳向前邁去,離開了門邊。


    “後來電話鈴響過嗎?”他問。


    “一次也沒響過。”深繪裏答道,微微搖了搖頭。


    天吾走到窗邊,把窗簾拉開一條fèng,向外望去。從三樓窗口看到的風景沒有特別的變化。看不見可疑的人影,也沒有停放可疑的汽車。


    一如平時,不起眼的住宅區、不起眼的景象展現在眼前。枝條彎曲的街樹蒙著灰色的塵埃,道路護欄上處處凹陷,幾輛鏽跡斑斑的自行車被拋在路邊。牆上懸著一幅警方的標語:“酒後開車是通向人生毀滅的單行線。”(警方莫非有專門編寫標語的部門?)一個似乎賊頭賊腦的老人,牽著一條似乎蠢頭蠢腦的雜種狗。一個蠢頭蠢腦的女子,開著一輛土頭土腦的小汽車。土頭土腦的電線桿,賊頭賊腦地在空中扯著電線。所謂世界,就定位於“充滿悲慘”和“缺少歡樂”之間,由無數形狀不同的小世界聚集而成。窗外的風景便昭示了這樣的事實。


    另一方麵,這個世界上也存在像深繪裏的耳朵和脖頸那樣不容置疑的美景。很難糙率地判斷該相信哪個存在。天吾就像一隻心慌意亂的大狗,在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呻吟,然後拉上窗簾,回到他自己那個小世界。


    “戎野老師知道你來這裏嗎?”天吾問。


    深繪裏搖搖頭。老師不知道。


    “你不準備告訴他?”


    深繪裏搖搖頭。“不能聯繫。”


    “是因為聯繫很危險?”


    “電話說不定有人偷聽。信件有可能寄不到。”


    “你在哪裏,隻有我一個人知道。”


    深繪裏點點頭。。


    “換洗衣物之類,你帶來了嗎?”


    “就一點點。”深繪裏說著,看了一眼自己帶來的帆布挎包。的確,那裏麵似乎裝不下太多東西。


    “不過我沒關係。”少女說。


    “既然你沒關係,我當然沒關係。”天吾說。


    天吾走到廚房裏,燒了一壺開水,把紅茶放進茶壺。


    “和你好的女人會來這裏嗎。”深繪裏問。


    “她不會再來了。”天吾簡短地回答。


    深繪裏默默地直視天吾的臉。


    “暫時不會。”天吾補充道。


    “是怪我嗎。”深繪裏問。


    天吾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是怪誰。但我猜不怪你。可能怪我。


    也可能有點怪她自己。”


    “不過,反正她不會再來這裏了。”


    “是的。她不會再來這裏了。大概。你可以一直住在這裏。”


    深繪裏自己想了一會兒。“她結婚了嗎。”她問。


    “對。結婚了,還有兩個孩子。”


    “那不是你的孩子。”


    “當然不是我的孩子。在我遇到她之前,她就有孩子。”


    “你喜歡她嗎。”


    “大概吧。”天吾答道。在一定的前提條件下。他對自己補充道。


    “她也喜歡你嗎。”


    “大概吧。在某種程度上。”


    “你們性jiao嗎。”


    用了一些時間,才想明白性jiao這個詞是指“性交”。這怎麽想也不像深繪裏會說出來的詞。


    “當然。她不是為了玩大富翁遊戲才每個星期過來的。”


    “大富翁遊戲。”她問。


    “沒什麽。”天吾說。


    “但是她再也不會來了。”


    “至少人家是這麽告訴我的。說大概不會再來這裏了。”


    “不是她自己告訴你的嗎。”深繪裏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1Q84BOOK2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村上春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村上春樹並收藏1Q84BOOK2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