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八點後醒來,天吾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新的人。這一覺睡得很舒服,手腳的肌肉柔韌,等待著結實的刺激。倦意無影無蹤。


    就像小時候新學期開始,那種翻開嶄新的課本時的感覺。雖然還不理解內容,但那裏麵有新知識的預兆。他走進洗手間,颳了鬍子,用毛巾將臉擦淨,抹上須後水,再對著鏡子重新審視自己的臉。然後他認定自己變成了一個新的人。


    昨天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都像發生在夢中。無法認為那是現實中的事。雖然一切都十分鮮明,但那輪廓中可以一點點地看出非現實之處。乘列車去了一趟“貓城”,又回來了。幸運的是和小說的主人公不同,自己成功地乘上了回來的列車。而且在那個小城的經歷,似乎給這個叫天吾的人帶來了巨大的變化。


    固然,天吾身處的現實沒有發生任何改變。他百般無奈地行走在充滿了困擾和謎團的危險之地。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意料。根本無法預見接下去自己身上會發生什麽。盡管如此,此刻他還是有種最終會渡過危難的感覺。


    這下我總算站到出發點上了,天吾想。雖然沒有弄清關鍵的事實,但從父親說的話、表現出的態度中,一個可能是自己出生真相的東西隱約露出了輪廓。那段長期以來苦惱與困擾著自己的“圖像”,並非毫無意義的幻覺。他無法準確地弄清它在何種程度上反映了真實,但大概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的信息,好也罷壞也罷,都是構成他人生基礎的東西。弄清了這些,天吾感到如釋重負。之後,才實實在在地覺出自己此前的負擔是何等沉重。


    安穩得出奇的日子持續了大概兩個星期。像漫長的颱風眼一般的兩個星期。天吾暑假期間每周在補習學校上四天課,其餘時間便用來寫小說。沒有一個人聯繫他。深繪裏失蹤事件有什麽進展?《空氣蛹》是否仍在暢銷?天吾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世界就是世界,隨它去吧。有事的話,對方肯定會主動找上門來。


    八月逝去,九月來臨。每天都像這樣,永遠平安無事該多好。天吾一邊泡著早晨的咖啡,一邊不出聲地想。如果說出聲,誰知道會不會被某個尖耳朵的惡魔聽到。所以他無聲地祈禱平安能持續下去。但事與願違才是人世的常態。他不希望的是什麽,世界似乎反而了如指掌。


    這天上午十點過後,電話鈴響了。讓鈴聲響過七次後,天吾無奈地伸手拿起聽筒。


    “我現在可以去你那裏嗎。”對方壓低了嗓音問。據天吾所知,能問出這樣不帶問號的疑問句的人,世上隻有一個。在聲音的背景裏,能聽見廣播聲和汽車的排氣聲。


    “你現在在哪裏?”天吾問。


    “在一個叫丸商的商店門口。”


    從他的住處到那家超市,連兩百米都不到。她是從那裏的公用電話打過來的。


    天吾不由自主地環顧四周。“可是,你到我家來恐怕不好吧。我的住所說不定受到了監視,再說社會上都認定你失蹤了。”


    “住所說不定受到了監視。”深繪裏把天吾的話原樣重複了一遍。


    “對。”天吾說,“我身邊最近發生了許多怪事。我猜這些肯定和《空氣蛹》有關。”


    “是那些生氣的人。”


    “可能。他們好像在生你的氣,順便也有點生我的氣了。因為我改寫了《空氣蛹》。”


    “我不在乎。”深繪裏說。


    “你不在乎。”天吾把對方的話原樣重複了一遍。這肯定是個會傳染給別人的習慣。“不在乎什麽?”


    “就算房子受到監視也不怕。”


    天吾一時無言以對。“但我也許在乎。”他終於說。


    “我們倆最好在一起。”深繪裏說,“兩個人齊心協力。”


    “索尼和雪兒。”天吾說,“最強的男女二重唱。”


    “最強的什麽。”


    “沒什麽。我在自言自語。”


    “我到你那裏去。”


    天吾正打算說話,另一端傳來了掛斷電話的聲音。不管是誰,都在話才說到一半時,就自作主張地掛掉電話,簡直就像拿砍刀斬斷吊橋一樣。


    十分鍾後,深繪裏來了。她雙手抱著超市的塑料購物袋,身穿藍條紋長袖襯衫和緊身藍牛仔褲。襯衫是男式的,胡亂晾曬後也沒有熨燙。肩上還挎著個帆布包。為了遮住麵孔戴了一副大大的太陽鏡,但很難說起到了偽裝效果,反而會引人注目。


    “吃的東西應該多一點。”深繪裏說,然後把塑膠袋裏的東西放進了冰箱。她買來的,幾乎全是已烹飪好的東西,放在微波爐裏加熱後就能吃。還有鹹餅幹和奶酪。蘋果和番茄。還有罐頭。


    “微波爐在哪裏。”她環視一圈狹窄的廚房,問。


    “沒有微波爐。”天吾回答。


    深繪裏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並沒有發表感想。她似乎想像不出沒有微波爐的世界是什麽樣子。


    “我住在你這裏。”深繪裏像在通告一個客觀事實。


    “住到什麽時候?”天吾問。


    深繪裏搖搖頭。那意思是說不準。


    “你那個藏身處怎麽了?”


    “有事發生時,我不想是一個人。”


    “會發生什麽事嗎?”


    深繪裏沒有回答。


    “我還是得再噦唆一句,這裏不安全。”天吾說,“好像有些人盯上了我。還沒弄清那是什麽人。”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繪裏說。隨後意味深長地眯起眼,手指輕輕地捏住耳垂。這個肢體語言表示什麽意義,天吾不知道。恐怕不表示任何意義。


    “所以,在哪兒都一樣。”天吾說。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繪裏重複道。


    “也許是這樣。”天吾承認,“超過一定水平之後,危險的程度就沒有什麽差別了。不過先不管它,我馬上就得去上班了。”


    “去補習學校上班。”


    “對。”


    “我待在這裏。”深繪裏說。


    “你待在這裏。”天吾重複道,“這樣更好。別出去,誰來敲門也不要吭聲。電話鈴響了也不要接。”


    深繪裏默默地點頭。


    “對了,戎野老師怎麽樣了?”


    “昨天‘先驅’被搜查了。”


    “就是說,因為你的案件,警方搜查了‘先驅’總部?”天吾驚 訝地問。


    “你不看報紙嗎。”


    “我不看報紙。”天吾又一次重複道,“最近這段時間我沒有心思看報紙,不了解詳情。既然這樣,教團可要遇上大麻煩了。”


    深繪裏點點頭。


    天吾長嘆了一口氣。“而且會比以前更生氣吧。就像被人捅了窩 的馬蜂一樣。”


    深繪裏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想像從蜂窩裏飛出來的、 氣得發瘋的蜂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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