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一言不發,默默盯著牛河的臉。牛河眯著眼睛,不停地撓著大耳垂。他耳朵很小,隻有耳垂大得異樣。此人的軀體構造,怎麽看都有看不厭的地方。


    “您別擔心。我絕對不會泄露出去。”牛河重複道,還做了個在嘴巴拉上拉鏈的手勢,“我向您保證。您別瞧我這副模樣,我可是守口如瓶。人家都說我會不會是蛤蜊轉世呢。這件事,我會好好地藏在肚子裏,以示我個人對您的善意。”


    牛河這樣說完,終於從沙發上站起來,扯了幾下西服,要拉平上麵細小的皺紋。這麽做了,也沒有拉平皺紋,隻是讓它們變得更加引人注目而已。


    “關於資助金的事,如果您想法有變,請隨時打名片上的電話跟我聯繫。時間還很充裕。就算今年不行了,呃,還有明年。”說著,他用左右兩根食指比畫地球繞著太陽轉動的情形,“我這邊並不著急。


    至少我們已經得到了這樣跟您交談的機會,將我方的信息傳達給您了。”


    然後牛河再次咧嘴一笑,像炫耀般展示著那毀滅性的齒列,扭頭走出會客室。


    下一節課開始前,天吾一直在回味牛河的話,試著在腦海裏再現他的台詞。這傢夥似乎摸清了天吾參與過炮製《空氣蛹》的計劃。他的語氣中含有這種暗示。為了生活零售才華和時間,是不可能有好結果的。牛河故弄玄虛地說。


    我們什麽都知道——這大概就是他們傳達的信息吧。


    我們已經得到了這樣跟您交談的機會,將我方的信息傳達給您了。


    難道他們是為了傳達這樣的信息,僅僅是為了這個目的,將牛河派到自己這裏,奉上一年三百萬元的“資助金”嗎?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不必準備如此周密的計劃。對方已經抓住我方的弱點。如果想威脅我,隻要一開始就拋出那個事實即可。要不就是他們試圖利用那筆“資助金”來收買自己?不管怎樣,一切都太像做戲。首先,所謂他們到底是誰?這個叫“新日本學藝振興會”的財團法人是否和“先驅”有關?這個團體是否真的存在?


    天吾拿著牛河的名片,去找那位女秘書。“嗨,我還有件事想求你幫忙。”


    “什麽事?”她坐在椅子上沒動,抬起臉問天吾。


    “我想請你給這裏打個電話,問他們是不是‘新日本學藝振興會’。


    再問那個姓牛河的理事在不在。對方應該會說不在,你再問問幾點回來。如果對方詢問你的名字,你就隨便編一個好了。我自己打也無所謂,隻是萬一對方聽出我的聲音來,不太好辦。”


    她按下號碼。對方接了電話,應答得體。那是專業人員之間的交談,凝練而簡潔。


    “新日本學藝振興會’的確存在。接電話的是前台的女子,年齡大約不到二十五歲,應答相當得體。姓牛河的人的確在那裏工作,預定三點半返回辦公室。她並沒有問我的姓名。如果是我,當然會問。”


    “那當然。”天吾說,“總之,謝謝你了。”


    “不客氣。”她把牛河的名片遞到天吾手上,說,“那麽,牛河先生就是剛才的人嗎?”


    “是啊。”


    “我隻是瞥了一眼,呃,這個人長相很嚇人啊。”


    天吾把名片裝進皮夾。“就算你花上時間慢慢看,我想那印象大概也不會改變。”


    “我常常不願以貌取人,我以前因此失誤過,以致追悔莫及。不過,這個人一眼望去就覺得不可信。我現在仍然這麽認為。”


    “這麽認為的,不止你一個人。”天吾說。


    “這麽認為的不止我一個人。”她仿佛在確認這個句子的結構有多準確,重複道。


    “你的上衣真漂亮,”天吾說。這話倒不是討好對方,完全是由衷的感受。領教過牛河那身皺紋密布的廉價西服,這件剪裁別致的亞麻上衣,簡直像在無風的午後從天堂飄落下來的美麗織錦。


    “謝謝。”她答道。


    “不過,就算有人接電話,‘新日本學藝振興會’也不一定真的存在。”天吾說。


    “那倒是。當然也可能是精心設計的騙局。隻要拉上一條電話線,雇上一個接電話的人就行了。就像電影《騙中騙》-樣。但是,幹嗎要費這麽大的勁呢?天吾君,我這麽說有點那個,你好像也沒有那麽多錢讓人家勒索呀。”


    “我可是一無所有。”天吾說,“除了靈魂。”


    “怎麽像是個靡菲斯特1要登場的故事。”她說。


    “也許該親自到這個地址去一趟,親眼看看他們的辦公室到底在不在。”


    “搞清楚結果後,告訴我一聲哦。”她眯起眼睛,檢視著指甲上塗抹的甲油,說。


    “新日本學藝振興會”果真存在。下課後,天吾乘電車趕往四穀,從那裏步行去了麴町。找到名片上的地址一看,四層樓的入口處掛著一塊寫有“新日本學藝振興會”的金屬牌。辦公室位於三樓。這一層還有“禦木本音樂出版社”和“幸田會計事務所”。從這幢建築的規模看,辦公室應該不會太大。看外觀,哪一家的生意好像都不太興隆。


    然而單看外表不可能明白內情。天吾還想過乘電梯上三樓。很想看看究竟是怎樣的辦公室,隻看一眼門麵也行。然而,萬一在走廊上撞到牛河,可有點麻煩。


    天吾換乘電車回到家後,給小鬆打了個電話。極其罕見,小鬆居然在公司裏,立刻接了。


    “現在不太方便。”小鬆說。比平時語速要快,音調有點偏高,“對1歌德代表作《浮士德》中的魔鬼。


    不起,現在我不方便說話。”


    “這件事非常重要。小鬆先生。”天吾說,“今天補習學校來了個奇怪的傢夥,對我和《空氣蛹》的關係好像知道些什麽。”


    小鬆拿著電話沉默了幾秒鍾。“我二十分鍾後可以打電話給你。


    你在家裏嗎?”


    是的,天吾回答。小鬆掛斷了電話。天吾在等待來電之際,用磨刀石磨了兩把菜刀,燒開水,泡了紅茶。正好二十分鍾後,電話鈴響了。在小鬆來說,這實在罕見。


    麵對著電話,小鬆的聲調比剛才鎮定多了。像是移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在那兒打的。天吾把牛河在會客室裏說的那番話,扼要地告訴了小鬆。


    “新日本學藝振興會?從沒聽說過啊。說要給你三百萬元資助金,這也是莫名其妙的事。當然,你終有一天會成為前途無量的作家,我對此也很看好。可是,你現在連一部作品都還沒發表。這話無從說起。


    背後肯定有鬼啊。”


    “這正是我的看法。”


    “給我一點時間。那個什麽‘新日本學藝振興會’,讓我查查看。


    等查明白了,我會跟你聯繫。但總而言之,那個叫牛河的傢夥知道你和深繪裏的關係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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