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的清晨,牽牛花攀援著白堊粉牆帶露綻放,鵝卵石鋪就的曲徑兩側,玫瑰、茉莉、百合、紫丁香枝葉扶疏、花影搖曳,後院一隅還有菜地一小畦,青辣椒紫茄子黃瓜架絲瓜棚,倒蠻有點田園樂趣,隻要有空,陳納德必親手侍弄,大概他怎麽也割捨不掉農家的根蔓。陳香梅愛這座庭院,這裏給她穩妥久長的家常氣息,盡管他們總是飛來飛去,頗有席不暇暖之感,就是在上海的日子裏,陳納德也是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都呆在民航辦事處,她則是正常的八小時製,所以,他倆分外珍惜清晨庭院中的散步時光。她挽著他的臂膀,嬌羞地說:“克萊爾———我想我們已經有了……”他微微彎下腰,認真地問:“有了什麽?”她嬌嗔地搖晃著他:“不跟你說了,你真壞!”他突然明白過來,感動地抱著她:“你是說,上旁賜給我們兒子了!啊,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獵狗喬也通人性地在小徑上撒歡打滾。可旋即,他嚴峻地說:“你得離開上海,去美國。”“為什麽?”“戰爭。戰爭將逼近上海,為你和我們的兒子的安全和健康,你必須去到安全的地方。”“不,我永遠跟你在一起,我什麽都不怕,再說我健壯得像匹馬。”“別淘氣,香梅,這是我的決定。”她滿心委屈,可她知道,一旦他決定了的事,誰也無法改變。


    春水向東流(5)


    她捨不得這方自己的家園!年初剛搬進來時,她興興轟轟地設計裝潢、添置家具,地毯得草綠色。窗簾得蔥綠底子,燈光呢她別出心裁採用桃紅,自己的家,能不隨心所欲麽?可是,命運對她,為什麽每每總是剛開頭就煞了尾呢?她憶起了年初春雨瀟瀟的一個下午,那時住房尚未裝修,空蕩蕩的,她準備了一小筒福建烏龍茶鐵觀音,還有一小包幹茉莉花瓣,清明穀雨前,任什麽茶都減了滋味,還是學吳重翰教授煎回福建功夫茶吧。炭爐已生著了火,泥茶壺已裝了半壺茶葉,檀香也點燃了,就等待著裝潢設計師的到來。設計師倒有趣,對陳納德說,準備下午茶即可。三點整,門鈴響了,老王開了門,從客廳望前院,斜雨細風中,一柄暗紅底子綠荷葉的油紙傘夢幻般地遊移著,她直立起來,奔向前廊,傘往後一挑———伍畢爾!他應該想到,可偏偏就是沒想到!


    她手忙腳亂給他煎功夫茶,她語無倫次給他講述別後的生活,她不無歉疚地問他:“你好嗎?”他淡淡一笑:“我早已結婚。太太還不錯,不過,她是一個不會享受一杯茶的滋味的人。”無語的靜默中,春花在雨中滋潤,也在雨中凋落,淡淡的輕愁歷歷往事縈迴心頭,卻極清澈清純。他讓她領著走遍一間間屋,認真地提出種種設想,他真心誠意願她生活在完美中,他告辭時,才緊緊握住她的手,她記起了他第一次握她手時聽的歌:“當我已太老而不再夢想時,我還會懷念你……”可他一點也不老,33歲的男人風華正茂,他們的友情或許到此打上了句號?


    他撐開雨傘,卻又回眸一笑:“小香梅,還記得麽?我說過,總有一天,我會突然撐著這把傘,在雨天雨地走到你麵前……”


    能忘嗎?她夢囈般地:“是的,你說:女孩,你應該在我的傘下……”


    他搖搖頭:“你尋到了一片天空。願你幸福。”他的心裏,是否有遺憾:她不再像獨秀峰般不同凡響!她不知道。


    挨到七月,陳納德幾乎是命令她離開上海,“討價還價”後,他同意她去廣州,那裏已設立民航公司辦事處,她沒有放棄工作,沒有跟陳納德遠隔重洋。


    方丹陪著她逛街,算是告別上海。方丹已辭去小報編輯,進入民航空運公司工作,隨後她也會下廣州,陳香梅知道,方丹的選擇是為了友情也為了躲避,方丹仍憤世嫉俗,可一介弱女子,即便在小報上發出了幾聲吶喊,又有何用呢?街市依舊車水馬龍繁華喧鬧,而麵如菜色的市民們緊張地搶購大米,一大清早就在銀行門口排長隊換金圓券的亂糟糟的圖景,卻讓她倆對中國人的命運有了深深的哀感!打了8年的仗,中國人仍掙不脫戰亂的夢魘;月月盼,年年盼,盼來的卻是通貨膨脹,民不聊生;政府不準百姓家中藏有金圓金條等硬貨,一律得換金圓券,否則被判坐牢乃至槍斃,但另一麵政府無限製地發行紙幣,拿法幣來說,1937年100元能買兩頭牛,1947年卻連一盒火柴都買不到了。學生示威遊行,高喊:“反飢餓、反內戰、反迫害。”難道不是喊出了老百姓的心聲?這也引起了陳香梅和方丹的共鳴。但是,她倆都不會大叛逆,尤其是陳香梅。陳香梅的外祖父、父親都供職於政府部門,自小耳濡目染的是所謂的正統教育,對二叔婆何香凝一家的抉擇,外祖父是很不理解的。出身宦門的陳香梅的人生經歷中最痛恨的是日本鬼子的侵略,她大學畢業後跨進的新生活門檻是中央通訊社,她做記者所採訪到的國民黨的文武官員,從個體來看大多是有建樹有人格魅力的人物,而她少時在外祖父家接觸到的人物,堪稱本世紀初中西文明結合碰撞中的一代風流,可以說她景仰這些人物個性中閃光的東西,她的氣質屬直覺思維,這是女人,特別是文學女人的短處更是長處。她無法將這些活生生的叔叔伯伯們與反動、腐朽、垂死劃上等號,她也不能深刻地透析國民黨政權的沒落本質,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動盪局勢中,她更願意從人際糾葛的恩恩怨怨上思考,況且陳納德已毫無保留地效忠蔣介石夫婦,作為一個中國妻子,夫唱婦隨也是一種美德吧。年初,陳納德曾帶她去南京專程拜望蔣介石夫婦,宋美齡握著她的手。笑眯眯從頭打量到腳,一時間,她竟有林妹妹進榮國府見賈母的感覺,侷促又親切,雖然眼前的宋美齡年過半百卻仍光彩照人;蔣介石寧波腔的“好,好,好”,也讓她覺著滑稽可親。蔣介石夫婦的和藹可親想來並非矯情,對竭盡全力幫他們的陳納德即便有利用之動機,但10年的風雨同舟,也總留下了幾分真情吧。43年後,陳香梅在《中國近代史的悲劇人物———悼孫立人將軍》一文中,有這樣一段深切的感慨:“孫立人是代表中國近代史的一個悲劇人物,也是中國在外力影響下權力鬥爭中的一名犧牲者。在任何的政治、軍事場合中,過於天真、過於感情用事、過於傲骨是無法一展長才的,古今中外皆然,而中國尤為顯著。”這其間,是悼孫立人,有意無意中更是悼陳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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