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大了。她再也不會纏著母親要什麽綠絲絨的甲克衫,織錦緞的旗袍和海灘上用的披風!盡管她希冀這些,可這隻不過是包裝。她要發憤讀書,早早自立自強,為母親分擔重負和憂慮。她能做到。


    生活中卻也有讓人快樂的事。1939年過小年時,祖母一家從廣州到香港與她們團聚,靜宜則考上了瑪麗皇後醫院附屬護士學校,香梅見到了母親的笑顏。


    母親說:梅梅,我們逛花市去。


    北方俗諺:“糖瓜祭灶,新年來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頭兒要一頂新氈帽。”


    南方人與花有緣。“花謝花開無日了,春來春去不相關。”廣東人無論窮富,家家戶戶要買花過年。


    香梅愛逛北方的廟會,更愛逛南方的花市。


    她挽著母親的手臂,在十裏花街徜徉。


    花山。人海。


    街兩邊是一層一層銜接而上的花棚,擺滿了一盆盆的鮮花果樹:牡丹、菊花、梅花、吊鍾、水仙、大麗、山茶、劍蘭、石竹、吉慶果、四季桔、西檸檬……錦繡燦爛。還有密密層層的小玩意兒攤子:古色古香的小古董,洋裏洋氣的小洋貨和東南亞各地的特產零食。


    穿得花花綠綠喜氣洋洋的人群裏,也有喝得醉醺醺的英國水手、搖著串上銅錢的冬青樹枝的乞丐和肩上蹲著猴子的耍藝人。


    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香梅緊緊地挽著母親的手臂,她看花看人,卻終於側臉久久地看著母親。她已經拔節長高了,雖然還是嬌小玲瓏的個頭,但比母親矮不了多少。母親還是那麽漂亮,隻要出門,母親總是將自己修飾得無懈可擊,從不露出一絲落魄窮酸相。眼下,母親那彎彎的柳葉眉下,長長的眼睫毛中,往日那雙憂鬱的黑色眸子活潑了,那麽勃勃興致地看花看景;隻是臉色憔悴得有點駭人,胭脂也掩蓋不住失血的蒼白。香梅突地用力摟緊了母親。她怕,怕瘦弱的母親倏地化作一縷輕煙,就此消逝了。


    母親不解地輕聲問道:“梅梅,怎麽啦?”


    她哽住了,隻說得出:“怕……您……丟失……”


    母親像是給逗笑了:“你真的還是個孩子,媽在,你就丟不了。”


    她也笑了,但淚珠卻輕輕的滑落下來。


    母女倆擠擠看看,挑挑揀揀,選了一盆梅花一盆海棠歸家。


    梅花,歲寒三友之一,要這株梅花,自然還有母親對香梅特別喜愛的緣故;海棠無香,是人間戲說的三大憾事之一,要這株海棠,母女倆自然都想起了北平東總布胡同的家,那庭院中的西府海棠繁花滿樹時,外公定邀故友知交來賞花的。


    可是,這株海棠的色澤卻嫌黯淡,祖母見了不悅,她老人家吃齋念佛,忌諱不吉祥;廖香詞便說,我再去買過一株吧。於是,香梅又挽著母親的手臂出了門。


    糟糕的是,母女倆趕到花市,揀好了一盆花時,廖香詞才發現手提包已被小偷打開,包中的50元港幣不翼而飛了!她們隻有掃興地離開花市。


    歸家路上,天漸漸黑了,整個世界灰撲撲一片,隻有大戶人家門楣上早早點亮的燈籠,像瘋狂怒放的碩大的牡丹花。香梅又一次拚命挽緊母親的手臂疾走著,似乎有無邊無際的恐怖在追趕著她們。


    得驅趕恐怖,她尋找話題,開口卻是:“媽,三婆是怎麽回事?”


    母親怔了一會,回答說:“也許是跟人走了,也許是被人拐跑了,誰知道呢?”


    “您希望是哪樣呢?”


    母親又怔了一會,仍回答了她:“我希望她跟人走了。我忘不了她長留海下的那雙眼睛,水汪汪的。她有愛和被愛的權利,噢,你還小,怕懂不了。總之,我不想她跟你祖母和庶祖母那樣活一輩子,也許這是對你祖父大逆不道的想法。心如止水,是付出過痛苦的代價嗬。你三婆,也不過四五十歲吧。”


    香梅一下子鬆弛了,她放慢了腳步,一時間,她覺得母親不再是母親,是知心的姊妹,黑夜中,她們相依相伴。


    她喃喃道:“媽,你真好,真的。”


    她心裏算著,母親剛過了四十四。


    這一夜,有點奇異,但真好。


    永遠的憾(12)


    祖母見著空手而歸的媳孫,知道實情後便淡淡地說:“破財擋災,算了,算了。”


    但廖香詞和香梅都知道,祖母忌諱這個。祖母近年身體大不如前了。


    但她們都沒預料到,厄運竟首先降到廖香詞身上。


    ·13·


    1940年的春天,對於陳香梅母女來說,真比嚴冬還要冷酷。


    廖香詞病倒了。


    過了春節,祖母一家仍回廣州。廖香詞遂感周身不適,起初並不在意,以為是太累,歇息幾日就會恢復的。然而她總覺得不對勁,悄悄去了趟醫院,她的遠房表親是那裏的主治大夫,表親問診後嚴肅地囑她住院檢查為好。


    第二天正是真光女中開學的日子。香梅已懂事地決定這學期不再住校,靜宜在護士學校非寄宿不可。


    廖香詞徹夜難眠。淩晨兩點她便起床了,像是為了消磨時間,她將臥室收拾得纖塵不染,床罩換上了她最喜愛的紫羅蘭圖案的。罩著琺榔自鳴鍾的玻璃罩擦得透亮,梳妝盒中的各式首飾她取出要用的幾件,其餘的全鎖進了小保險箱中,那串鑰匙她放在梳妝檯上。她知道,每每上學前,香梅都會輕輕推開她的房門,躡手躡腳到床前,彎下腰在她額上輕吻一下:“媽,我去上學了。”她其實醒了,就愛躺在床上懶懶地不動,這大概是廖家小姐們的習慣。可今日,不對了。廖香詞自己也有點害怕:我是怎麽啦?不過住院檢查一下呀,怎麽會有生離死別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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