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什麽名字?」


    「噢,我倒忘記給你說了,叫……張民。」不知為什麽,她臉一下子紅了。


    就是這個張民的到來,猛然間把一切都改變了。過了不久,他就看出來,她和這個人的關係似乎要比一般的同學要深。他們一起既親密又隨便,簡直如兄似妹!兩個人長得都很漂亮。在他看來,這漂亮的特點都有些相近呢!他們的關係太不一般了,也許其他人看不出這一點。他看得出來!熱戀中的年輕人哪個不神經敏感?


    他有時細細觀察,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親密是親密,但似乎又有點微妙:既不像是同學關係,他很難確定就一定是愛情關係了。不是愛情關係?但願不是!是同學關係?可的確又比同學關係深!是親戚?是表兄妹?扯談!這是自己在無聊地安慰自己!人往往希望與自己不利的事實不存在,而最終發現不存在的往往是自己的希望!


    他胡思亂思。他大傷腦筋!


    新來的客人晚上睡得近遲,有時燈一直亮到天明,很奇怪,不知他是睡覺忘了關燈呢,還是在幹其它什麽事。


    他看見蘇瑩對她的「同學」(他已在心裏給這兩個字打了引號)關懷備至,每天早上都在煤油爐上煎兩個雞蛋,端進那個神秘的小屋。白天,有時她帶他到菜園裏去幫著幹活。有時他自己扛著钁頭和社員一起上山勞動,和羊倌一起出放羊;並且,頭上還紮起了白毛巾,把自己打扮得和本地的莊稼人一樣!


    這一天中午,悶熱得要命。楊啟迪和往常一樣去村後一個小河槽裏洗澡——這地方有個齊胸深的小水潭,四周崖岩很高,可以避人,村裏的人夏天都愛在這兒洗澡。


    他老遠看見前麵一棵大柳樹下坐著張民,像是在看書;走近時,他才聽見他是讀英文版的安徒生的童話《醜小鴨》。朗讀很流利,比他的水平高。如果他不抬頭,他就不想和他打招呼。他和他自然的有了別扭。


    他卻抬頭了,並且笑著說:


    「很對不起,小芳在下邊洗澡,她讓我在這兒堵堵人。您先在這兒坐一會,她大概很快就完了。」


    啊!他們的關係已經到這種程度了!他感到頭頂的太陽已經從天下掉下來,落在了他頭上,腦袋都快要熱爆了。


    他隻說了一句「我晚上再洗」,就轉過身匆匆往回走。


    他沒有回宿舍。他下了公路,堂過小河,爬上了村對麵的山頭,又來到了那棵老杜梨樹下。他坐下來,接著又站起,手使輕地摳著樹皮,失神地望著遠方起伏的山巒。烈日曝曬下的高原,火辣辣的,靜悄悄的。熱氣從大地上蒸騰起來,在陽光閃爍著變幻莫測的色彩。一種空曠和寂寞的感覺控製了他。他扭頭朝村裏望去,村莊沉浸在午睡之中,村道上路過誰家的光屁股小孩,揚起了一溜白煙。他突然看見,蘇瑩和張民肩並肩地從村後的小河邊往回走。她好像在梳頭,並和張民說著什麽。


    他的兩條腿像誰用棍子猛擊了一下,感到綿軟。他順樹幹坐在了地上,雙手捂住臉,指fèng裏淌出了幾顆熱辣辣的淚珠。


    楊啟迪一顆為愛情所燃燒的熱騰騰的心,涼了。他斷定她的愛是屬於這個親來的客人的。他太幼稚了。他現在才冷靜地意識到,他那前一段愛情的狂熱僅僅是單方麵的。他忘了一個起碼的常識:愛是兩個人的事!


    他繼而想到,他和張民的風度、氣質都不能相比——他是「土包了」,而張民和蘇瑩一樣,是「大城市型」的。他以前缺乏自知之明,竟然沒有認真考慮這些差別。而他和蘇瑩的差別僅僅隻是這些嗎?她父母親都是省廳局級幹部,而他的父母卻是普通工人。雖然她父母親現在「倒了黴」,被當作「走資派」打倒了,但他通過她深深地了解她的父母親,他們都是廉潔奉公的好幹部,是打不倒的,他們是好人!但不是「好幹部」就一定能和「好工人」的家庭結親嘛!愛情可以說比政治更雜!他悔恨自己以前沒朝這方麵多想,而沒頭沒腦地愛別人,結果自己給自己製造了這個悲劇。


    愛得很深,失去愛後的痛苦也就很深。他的日常生活盡管表麵上還和以往一樣,但所有的節拍都不協調了。他割糙割破了手指頭;讀外語時,有時會凝固在一個句子上,怎麽也讀不到下文去。他捶打自己的腦袋,抱怨自己太沒出息了!


    使他更為苦惱的是,蘇瑩對他的態度似乎並有什麽改變,還和以往一樣令人溫暖地微笑,幫他餵豬,甚至把他放在枕邊的破衣服拿去fèng好,又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原來的地方。


    但他不能承受她的這一切了。他有自尊心,並且,從道德的角度去考慮,他不能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去幹擾和破壞別人的幸福!


    他開始有意迴避她。偶爾不得已見了麵,也隻是平常地打個招呼。他看到她對他的這種態度是多麽的驚訝。天啊,你驚訝什麽呢?


    早晨割糙回來,他不再在菜園邊休息了,並且盡量使自己的眼睛不朝菜園裏看。他一歇也不歇地把糙背回飼養室,然後自己回去拿幹糧吃。有時,他也忘記了回去吃幹糧,就又空著肚子上山去割第二回糙。


    這天,他一個人正在飼養室鍘糙,突然看見她從院子的豁口處進來了,他趕忙把臉扭到一邊去,假裝沒看見,繼續低頭鍘他的糙。


    包著幹糧的花手帕伸到他麵前來了。他不得不停住手,但沒看她,說:


    「我……吃過了。」


    「你為什麽這樣呢!」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拿幹糧的手也有點抖顫。


    他抬起頭來,猛地驚呆了。他看見她的臉抽搐著,眼睛裏流轉著晶瑩的淚點。


    她把幹糧放在他旁邊的石床上,扭轉身很快地走了。


    他呆呆地立了好一會,才打開石床上的花手帕。裏邊有三張白麵烙餅(看來不是出自馬平的手)兩個煮熟的雞蛋;一張白紙裏包一撮細白的鹽——這是就雞蛋吃的。


    他麵對著這些東西,鼻根一酸:就是他不能從她那裏獲得愛情,可她也是一個多麽好的同誌啊!他怪自己這一段對她太冷淡了!他在心裏對她說說:他目前也許隻能這樣對待她了;也入場過上一段時間,等他的心完全平靜,他就會和她恢復正常的同誌關係的。


    中午,他想把手帕還給她。走到她們前時,聽見屋裏她正和張民說話,就打消了進她屋子的想法,把手帕搭在了她們的前的鐵絲上。


    他正準備走開,張民從屋子裏出來的倒洗臉水,很親熱地問他:


    「吃飯了沒?」


    「吃了。」他回答,並轉臉看了看他。一張熱情洋溢的漂亮的臉;剛洗過的頭髮,在中午的陽光下烏黑髮亮。他手提著臉盆,似乎還想和他說點什麽。為了禮貌的原因,他覺得自己也應該再說點什麽,比如問「你吃了沒有」之類。但不知為什麽身子卻背轉了,腳也開始往回邁動了——他感到這陣兒是身體在指揮思想。


    他回去躺在床鋪上,久久合不住眼。他不想思考張民,即偏偏要思考這個人。他雖和這個給他帶來巨大痛苦的人沒有直接說過什麽話,但他的直覺告訴他,他比自己各方麵都強!


    他楊啟迪是一個理智健全的人,他不能因為他給他帶來痛苦就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來認識他。他感到他有各方麵的修養,某種程度上很像蘇瑩,甚至比蘇瑩還老練成熟。他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但質樸,沒什麽架子,很容易和普通人打成一片。他來這裏時間並不長,就和全村的大人娃娃都熟悉了,老鄉都管他叫「老張」。而自己比他也差不了幾歲,可楊字前邊還冠個「小」字。


    他忽然很想知道,這個神秘的客人的政治傾向究竟怎樣?


    他對當前社會發生的種種事情又是什麽態度?自從一月八日敬愛的周總理逝世,四月五日天安門廣場事件發生,祖國麵臨著一個多麽嚴重的時刻呀!雖然人民好像暫時沉默了,但地火正在地下運行!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中國現在正處在兩種命運決戰的前夕!到處都有激烈的交戰——就在他們這個小小的集體裏,也是這樣。而張民屬於哪個陣營?在這些年月裏,這一點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五


    這一天下午,灶房裏隻留下了張民、江風和他一塊吃晚飯。


    江風一邊往嘴裏扒飯,一邊非常親熱、非常興奮地對張民嚷嚷:


    「哈,我今天又重學了《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麵專政》這篇文章,實在深刻!那嚴密的邏輯,好比無fèng鋼管。有人想雞蛋裏挑骨頭,我看的搭!」


    這位「當代英雄」隻衝著張民發宏論,不屑看他一眼。心比警犬還機靈的江風,早就嗅出了他深深地愛著蘇瑩的心思,現在正是利用張民來奚落他的好機會。


    誰知張民聽他說完,咽了一口飯,略微思索了一下,說:


    「不過,我覺得,馬克思和列寧也從來沒有認為自己的理論就都是無fèng鋼管……」


    接著,張民非常熟悉地引證出列寧對寧對有關的這些問題的大量論斷,又把張春橋文章中對這些問題的觀點抽出來進行了對比。雖然他沒對張春橋的文章直接發表看法,結果這一結比,倒好象張春橋的文章是專門批評列寧的。


    在江風和張民說話的時候,他雖不看這兩個討論問題的人,但耳朵一直在認真地聽著。他在心裏讚嘆和佩服張民竟把江風所說的「無fèng鋼管」弄成了一個到處是窟窿眼的「糙篩子」。如果眼下這些話是蘇瑩對江風說的,他揚啟迪就不光會在心裏暗暗高興,而肯定會高興得笑出聲來。


    他忍不住瞥了江風一眼,看見也瘦長的臉陰沉下來。


    他剛要把目光從那張臉上移開,隻見江風笑了。這次是沖他來的。


    「啟迪是我們組的政治經濟學專家。小楊,你同意張民同誌的這種觀點嗎?」


    這個卑鄙的東西!這哪裏是在討論問題?明明是準備挑起一場他和張民的心靈的決鬥!而對一個嗜血的人來說,這種決鬥遠比肉體的決鬥更血腥!


    他明白江風此刻的意思——那意思是說:平時,你楊啟迪大概比張民的觀點還要右?!可是今天不見得吧?他奪走了你的愛情,你現在不借題發泄一點什麽嗎?


    江風斷定他會進改張民,而且會十分惡毒,但他錯了。一個正直的人,是不會為了自己的恩怨去誹謗真理的,他還沒有低下到這種程度。還不僅僅止於這些——在一小撮民族敗類踐踏國家的時候,他應該有一種比個人的愛更深更高的愛——這就是對祖國的愛。在這一點上,他和張民又有了共同的愛,正如他們共同愛蘇瑩一樣。那一種共同的愛給他帶來了痛苦,而這種共同的愛卻給他帶來了欣慰。


    他瞅了一眼正在洗碗的張民。從背後看,那副寬肩膀真像他早年病死的哥哥。他繼而想到他和他大哥小時候為吃一塊糖而爭執的情景。他很奇怪此時怎會記起這些已故的人和事。


    他扭頭看看江風,他還在微笑著看他,似乎在他張嘴she出語言的毒彈,去擊倒那個正在洗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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