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斌長出了一口氣。


    「我們都不了解她。這是個很優秀的青年。我佩服你,你的下級出了事,你就一下子關心到他的命運了。我缺乏的正是這點。粗手大腳地隻顧工作,對同誌、對同誌的命運關心得太少了……關於吳月琴的詳細情況我就不說了,今年的大學招生已經完畢,但地區師範學校的招生剛開始,你能不能給文教局寫個條子,你不要去,我拿著去找他們,讓他們無論如何照顧一下,把吳月琴推薦去。她多才多藝,品行端正,在我們的土圪勞裏窩了六年……唉,我們現在就是這樣糟踐人才的!」


    張華一直認真地聽他說話。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位「黑煞神」說話這麽溫情。


    縣委書記也不再追問事情的原委。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很快拿起筆,寫了一個便函遞給馮國斌。


    馮國斌拿起這頁紙就起身,張華讓他再坐一會也不肯。書記深刻了解他的這位脾氣古怪的下級,也不強留,便用一條胳膊親熱地摟著他的肩頭,送他到大門口。一路上,書記問他是不是還有什麽重要的話對他說。馮國斌抬起頭,嚴厲地盯著他,說:


    「最重要的是上地區給咱把『高徵購』頂住!上麵那幾位老爺頭昏了,好像不是農民養的,把農民往死路上逼哩!」


    他的秀粗魯的話引得縣委書記仰頭大笑了。書記用手捏了一下他那生鐵疙瘩般的肩頭,說:「看你呆頭呆腦的,可總是一下就提到壺繫上了!我和你的想法一樣。不過,老馮啊!


    你可不敢什麽事都站在農民的立場上說話啊!這可是你的老毛病!不要忘了你是個共產黨員!」


    馮國斌在縣委書記的臂彎裏咧開嘴嘿嘿地笑了,笑得像孩子一般天真。


    五


    經過昨天晚上一場感情的大激盪以後,吳月琴的內心平靜了。她的一切看起來還是老樣子,但精神上卻經歷了一次莊嚴的洗禮。她從運生和運生的媽媽身上,看到了勞動人民的高貴品質。這些品質是什麽惡勢力都無法摧毀和扭歪歪的。


    這些泥手泥腳的人,就是地做人的師表!她不想再抱怨生活對她的不公平了,而要求自己在這不公平的遭遇中認真生活,以無愧於養育自己的土地和鄉親。她要一生一世報答這些深情厚誼!


    她好像一下子老成了。那雙春波蕩漾的眼睛一夜間變得像秋水一般深沉。她把那條為了在寂莫無聊中尋求刺激而胡亂做成的所謂「吹鼓手褲」,悄悄寒到箱子底下,換上了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學生裝。


    早晨,她去井邊挑水。楊立孝不知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幾乎是對著她喊:


    「哎呀!小吳,你知道不,馮國斌為咱社的自由集市問題塌台了!地委已經停了他的職,叫他檢查,他又不檢查,人家工作組又上去反映去了!他慌了,昨天晚上連夜騎了個車子直奔縣上,大概是抱張華那條粗腿去了!哈,還留了個條子,說今早上就回來呀!看慌成啥了!他前幾天不是還板著臉刮你嗎?現在輪到人家刮他啦!」


    吳月琴看見他對別人的不幸如此幸災樂禍,心裏氣憤極。


    平時他不是對馮書記那麽尊敬和恭順嗎?老馮現在倒了黴,他就變成了這麽一副嘴臉!


    楊立孝原以為吳月琴聽了他的話一定會笑逐顏開,想不到她那麽厭惡地對他板著臉。他感到秀不自在,抬腳晃手地走了。


    吳月琴咬著嘴唇,怔怔地立在井台上,忘了打水。前幾天她已經聽到了關於老馮的情況。她當時認為老馮這個硬漢子是不會屈服的,別有用心的人也把他怎麽不了。現在她聽說馮書記本人也為這事慌了,並且連夜騎車上了縣委,感到非常吃驚。


    上次老馮雖然訓了她一頓,但她不記恨。相反,後來細細一問味,她反倒在心裏尊敬他,雖然第一打交道,又那麽不和氣,但她馬上感覺到這是一個直心腸的好人。她喜歡這種性格的人。她覺得在他麵前,自己什麽話都可以倒出來。她又想到這個沒明沒黑地為老百姓操勞,像一頭又倔又吃苦的老牛,還得時間兩隻角頂碰各種各樣的壓力。他目前倒了黴,但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為自己的利益而倒黴的人活該!


    他是為了全公社的老百姓才受到這樣的打擊。他是為大家受了苦。而他現在的心情又這樣焦灼,說明事態也許已經很嚴重了。她不知為什麽覺得自己應該立刻去找他。她上次對他太不禮貌了。她強烈地產生了要向他道歉的願望,並且也想給他說些寬心的話,叫他不要熬煎,老百姓是站在他一邊的!


    她吃完早飯過了好一會,估計老馮大概已人縣上回來了,就匆匆到公社去找他。


    她到了公社,卻撲了個空。老馮沒回來。事情是不是真的嚴重了呢?


    她十分不安地出了公社的院門洞,忍不住向通往縣城的公路上眺望。不知為什麽,他固執地想很快見見他,給他說幾句寬心話,好像她的幾句話就能把厄運中的馮書記救出來。


    她索性順公路往前慢慢走去。她甚至孩子氣地想:如果能把腳下這顆小石子一腳踢到前邊那個小土坑裏,馮書記就會馬上回來;如果踢不進,今天就不回來。於是,她就提心弔膽地躲這顆小石子,真的像這顆小石子能決定馮書記回來不回來似的。


    小石子沒踢到土坑裏去,她失望地嘆了一口氣。正準備返回去,卻發現遠處拐彎的地方閃出一輛自行車。她緊張地盯了一會,高興得咧嘴一笑,是老馮回來了!她心裏想,剛才說錯了,應該是小石子踢不進土坑裏,馮書記就馬上回來。


    滿頭大汗的馮國斌看見吳月琴,從車子上跳下來,毫異而興奮地問:


    「你在這裏幹啥呢?」


    吳月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直率地說:「我在等您!」


    「有什麽事嗎?」馮國斌撐起車子,問。


    「沒。馮書記!我想……佻不要熬煎!您沒錯!您是好人!您放寬心!您……」她原來準備好的一攤話,此刻全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了,她甚至忘了首先應該為上次的事給他道歉。


    但是,馮國斌在她一串急促的短句中,已經全部感受到了這個女孩子的一片赤誠之心。他抹了一把黑汗滾淌的臉,溫厚地看著她,一雙飽經風霜的眼睛,濕潤潤的。他感動地想:


    「這個女孩子是多麽需要人安慰啊!可是她卻安慰別人……


    他略微考慮了一下,然後說:


    「你回去很快準備一下,到地區師範學校上學去。我這次到縣裏,就是專門為你辦這事的。」


    吳月琴的臉一下子變得很蒼白。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使她腦子轟地點著了一團火!啊,幾年來,誰告訴過關於她的好消息呢?作夢也夢不見會有這麽好的事!她吃驚地站了一會,一轉身,雙手捂住臉哭了。


    馮國斌望了望她劇烈聳動的肩膀,用粗硬的手指頭抹了抹自己的眼角,默然地把目光投向黃綠相間的遠山。


    吳月琴轉過身來,捂著臉的雙手垂落了,語氣堅定地說:


    「不!老馮,我不能去!我看見了您的一顆純正善良的心!


    正因為這,我不願讓您為我受連累!您目前的處境這麽困難,那些不存好心的人,肯定又要利用這事做文章,說您為我走後門……再說,我也不願用這種方式去上學,以改變自己的處境;我要用自己的雙手,自己的心靈,自己的努力,去爭得自己的進步和前程,您答應我吧!我已經決定了。」


    馮國斌聽完她激動的表白,臉上頓時顯出莊嚴的神色。他背抄起手,在公路上來回走了幾匝,然後站定,望著等待他作出回答的那張激動的臉,說:


    「如果因為前麵的理由不去,這完全用不著你操心;如果是因為後邊的理由不去,那我沒有話說。但是,我要對你說,孩子,我是真心實意地想為你做點事,以彌補我以前對你的不能饒恕的過失。但我又是多麽願意聽到你後麵所說的那些話啊!是的,一個人能這樣想,就是在生活的道路上,邁開了真正的一步!」


    「老馮,您的這些話我會記著的。反正我不去了。您就答應我吧!」


    馮國斌黑蒼蒼的臉上露出了父親對兒女的那種滿意的笑容,說:


    「那好吧!咱們回去。」


    他推著自行車,她跟在他身旁。一老一少迎著升高了的太陽向公社走去。秋天的原野在他們麵前展現出一派斑讕的色彩。人們用心血澆灌的果實已經成熟——收穫的季節就要來臨了!


    兩年以後——一九七七年。


    又是一個秋收的季節。吳月琴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首都一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學。同時,馮國斌也提為縣革委會的副主任。本來,老馮的調令早下了,但他一直磨蹭著沒辦手續。


    他要等著吳月琴。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黃燦燦的陽光照耀著五彩繽紛的田野。人們在公社的院子裏圍著眼鄧將出發的吳月琴。已經當了爸爸的運生,興奮地坐在拖拉機的駕駛台上——他要親自送吳月琴到縣城的汽車站去。村裏的人幾乎都來送她了。媳婦們和老婆婆們爭相拉著她的手。撫摸她。學校的孩子們捨不得吳老師,一個個哭得眼淚汪汪的。吳月琴把運生媳婦懷裏的娃娃親了又親,然後伏在運生媽媽的胸前哭了。運生媽媽撫摸著她的關發,老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淌。


    馮國斌走不進入圈裏,站在門台上吧吧地抽著旱菸,握煙鍋的手在微微顫抖著。


    吳月琴看見了他,快步跑過去。


    她站在他麵前,臉上掛著淚珠,笑盈盈地看著了。她從黃書包裏抽出一個封著的紙卷,雙手遞到他麵前,說:


    「老馮,這送您留個紀念吧!您還記得兩年前我給您念過的一首兒歌嗎?您一定記得!我就是根據那首歌的意境畫了這張國畫。多年不畫,手笨得要命。畫得不好,您不要嫌!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馮國斌接過這卷畫,厚厚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說出來。他滿懷厚愛地瞥了她一眼,像父親對出遠門的孩子那樣囑咐她:「路上多加小心,別感冒了;到了北京不要忘了給我寫信。」


    「一定。」


    「好,再見。」


    他伸出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手,便匆匆轉身走回自己的房子。吳月琴心中猜:他大概是不願親眼看見她走——這些事上,也表現出他那特殊的脾氣!她深沉地望了一眼他所住的那間房子,便向拖拉機那邊跑去了。


    馮國斌回到屋子,背抄著手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窗前。他聽見拖拉機發動了,走了,遠了……


    現在,他打開那張畫,小心翼翼地把它貼在自己的辦公桌旁邊,然後退後幾步,點著一鍋煙抽著,長久地盯著這幅畫:蒼勁的青鬆,挺攏在藍天白雲之中;樹下一朵小小的紅花,開得正艷。畫的左側,秀麗的糙書豎寫著一行字:青鬆與小紅花。 愛情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什麽時候開始的?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一般而論,這件事對他們為說,出現得是有點過早了,因為他們都才十九歲。不過,仔細一想,也有情可原。可為他們一同出生在高家村,從光屁股一塊玩到懂得害羞的年齡,一起背著書包上村小學,又一起背著鋪蓋卷進城上中學,直到眼下高中畢業,並且報考了同樣的大學和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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