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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膺到京後沒幾天,邱泰基竟意外出現。因為戴膺估計,邱泰基為了及早到任,多半直接赴津了,不大可能彎到京師來。 戴膺也有許多年沒見這位新銳掌櫃了。忽然見著,真有些不大認得。風塵僕僕,一臉勞頓不說,早先的風雅伶俐似乎全無影蹤了。但這給了他幾分好感:西幫中的好手,是不能把本事寫在臉上的。


    他忙命櫃上夥友,仔細伺候邱掌櫃洗浴、更衣、吃飯。邱泰基日夜兼程趕路,的確是太疲憊了,洗浴後隻略吃了點東西,就一頭倒下睡去。


    第二天一早起來,他才不好意思了,對戴膺說:“也沒人叫我一聲,一頭就睡到現在!本該在昨晚請教過戴老幫,今日一早就起身赴津的。”


    戴膺笑笑說:“既彎到京師,也不在乎這一天半天。我從滬上回京,剛剛路過了天津。津號復業的事務,都上路了,你盡可放心。”


    邱泰基忙說:“戴老幫做了安頓,我當然放心了。我彎到京號來,也是為討戴老幫及京號同仁的指點。天津是大碼頭,又趕上這劫後復興的關口,敝人真是心裏沒底,就怕弄不好,有負東家和老號。”


    “老號挑你來津號,就是想萬無一失,扭轉以往頹勢。”


    “戴老幫你也知道,我哪是那樣的材料?有些小機敏,也常常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京號諸位一定得多多指點。”


    戴膺正色說:“邱掌櫃,現在不是說客氣話的時候。此往津號,你有何打算?”


    邱泰基仍然客氣地說:“我正是一籌莫展,才來京號討教。”


    戴膺就厲聲說:“既一籌莫展,竟敢領命而來?”


    京號掌櫃的地位,僅次於老號大掌櫃。戴膺這樣一變臉,邱泰基才不敢大意了。其實,他也不盡是客氣,倒是真心想討教的。於是說:


    “此番調來津號,太意外了。所以,真不知從何下手。匆匆由西安北上,走了一路,想了一路,也妄謀了幾招。但須就教京津同仁後,才知可行不可行。”


    “我也是想聽實招,虛言以後再說。”


    “津號前年出了綁票案,去年又遭此大劫,我看最大損失不在銀子,而在我號的信譽。去年棄莊時,津號的帳簿是否也未能保全?”


    “可不是呢。津號夥友棄莊回晉時,重要帳簿都帶出來了。但半路住店,行李被竊去,帳本全在其中。”


    “這件事,未張揚出去吧?”


    “這種敗興事,誰去張揚!”


    “戴老幫,那我到津後的第一件事,便要演一出‘起帳回莊’的戲。”


    “怎麽演?”


    “不過是雇輛車,再多雇幾位鏢局武師,往一處相熟的人家,搬運回幾隻箱子,順便稍作申張而已。”


    “邱掌櫃,你這辦法甚可行!天津就有現成一處相熟的人家。”


    “誰家?”


    “五爺呀。五爺失瘋後,一直住在天津。這次劫難,瘋五爺的宅子居然未受什麽侵害。那裏長年守著一位護院武師。” “那這齣戲就更好演了。戴掌櫃,這雖為雕蟲小技,可於津號是不能少的。津號連受兩大劫難,人死財失,那是無法掩蓋的。如若叫外間知道,我們連護帳的本事都沒有,想再取信於市,那就太難了。”


    “甚好。你這一招,點中了津號的穴位。再說,津號帳簿,老號已翻查總帳,重新建起,由楊秀山帶去了,你也不唱空城計。別的招數,也不必給我細說,你酌情出手就是了。津號的楊秀山副幫,也是有本事的人,你不要委屈他。”


    “謹記戴老幫吩咐。我已不再是以前那個輕薄的邱泰基了,會誠心依靠津號同仁的。”


    這天午間,戴膺擺了酒席招待邱泰基。席罷,邱泰基就動身赴津而去。


    邱泰基走後不久,蔚豐厚的李宏齡就匆匆來訪。


    原來,西幫票號的龍頭老大日升昌及蔚字號,近來受擠兌壓力日甚一日。平幫的京號返京最早,所以字號的修復也快些。但離修竣越近,外麵圍著要求兌換現銀的客戶就越多。日升昌京號的梁懷文、蔚豐厚京號的李宏齡親自出麵,屈尊致歉,好話說盡,客戶依然是冰冷一片。


    這局麵,戴膺在天津已領教過了。


    戴膺就說:“你們日升昌、蔚字號是老大,自然首當其衝。跟著,就該輪到我們了。隻是,這次擠兌先就朝了你們老大來,連‘京都日升昌匯通天下’這塊金招牌,也不信了?這真叫人害怕!”


    ├詈炅淥擔骸藹可不是呢,擠兌來勢深不可測!真是出人意料。來京這一路,你我還自信從容,以為西幫既敢返京,便已取信於市大半。要想賴帳,我們回來做甚?”


    “前幾天,我一到津號,就知道我們過於樂觀了。”


    “我們西幫數百年信譽,怎麽就忽然無人認它?”


    “這與京城局麵相關!去年七月間,京師稀裏糊塗淪陷,想必對京人刺激太大。一國之都竟如此不可靠,人家還敢相信什麽?”


    “回京這幾日,我是越來越感到,京人之冷漠,實在叫人害怕。”


    “京人對我們冷漠,我看還有一層原因:這次朝廷賠款,寫了四萬萬五千萬的滔天大數。誰還預見不到日後銀根將奇緊?所以,凡存了銀子在票號的,當然想趕緊兌出來!”


    “靜之兄,我看西幫大難將至!”


    “所以我早有一個動議:京號匯業公所,得趕緊集議一次,共謀幾手對策。眼看成山雨欲來之危勢,我們不聯手應對,再蹈滅頂之災,不是不可能。”


    “我和梁懷文也有此意。跑來見你,也正是為這件事。但大家集議,也無非善待客戶,盡力兌現吧。現在朝廷未迴鑾,京師市麵如此蕭條,我們一旦復業,必定隻有出銀,沒有來銀。即便老號全力調銀來京,肯定也跟不上兌付。越不敷兌付,擠兌越要洶湧,那局麵一旦出現,可就不好收拾了。”


    “子壽兄,我最擔心的,還是各家京號歷年開出的小票。我們天成元散落京中的小票,即有三十多萬兩的規模。你們蔚字號、日升昌隻怕更多?”


    “我們有五六十萬吧。”


    “西幫各號加起來,總有二千萬兩之巨!”


    “都持票來兌現,我們如何支付得及?”


    “可叫我看,最易掀起擠兌風cháo的,便是京中這些持小票者。我們的小票早在市間流通了,即便為應付眼前窮窘,也會有眾多持票者來兌現。”


    “真是不堪設想。”


    “那還不趕緊集議一次?”


    “你們老號知京中這種局麵嗎?”


    “我天天發信報稟告。” “這次應付京市局麵,全靠老號支持。老號稍有猶豫,我們就完了。”


    “我們財東倒是放了話,京津窟窿,他們出資填補。”


    “我們平幫的財東好說,他們聽老號的。我們最怕的,是老號大掌櫃過於自負。近來我們老號一味交待,不要著急,不要怕圍住大門,不要多說話。如何調銀來京,卻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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