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戲而言之。”


    “還是不談國事吧。”


    4


    那時代由滬赴京,海路雖比陸路快,但也依然得熬過漫漫旅途。這一路,大體上還算風平浪靜,但也因此顯出枯索單調來。


    戴膺與李宏齡真也再沒多談國事大局:不是不敢多談,實在是再無那種談興了。京號復業倒是議論得多,隻是對這兩位京號高手來說,也不存太多畏難憂慮。隻要東家肯補窟窿,別的都好張羅。


    到天津上岸後,戴膺想在津號停留一二日,便與李宏齡分手了。


    津號前年出事,去年又遇如此浩劫,復業擔子隻怕比京號還重。也不知老號選了誰,調來津號領莊。


    自塘沽登陸,沿途所見滿目是劫後敗象。進入天津城區,殘狀更甚。凡店鋪被砸被燒的,狼藉依舊,幾乎不見修復開業者。街麵上連行人也稀少,許多邊邊角角,竟蓬勃生出蒿糙來。明知遭了浩劫,但親眼見了這一片瘡痍,戴膺還是吃驚不已。


    自家津號,劫狀更慘。店鋪除了房屋框架尚存,再無一處可見原貌,用一句“體無完膚”形容,實在不過分。作為票號老幫,戴膺很快看出了這體無完膚的含義:在津號被棄的這一年多時間裏,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次來此鑿砸、翻找、挖掘,他們都想在這昔日的銀號遺址尋寶淘金。他們一定也想看看,西幫票號內那神秘的銀窖。大概也因此,被棄的津號雖已體無完膚,卻未被放一把火燒毀。


    這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但將津號修復如初,不是一件小工程。


    津號副幫楊秀山及其他夥友,都已經到達,暫住在附近一個客棧。


    楊秀山見著戴膺,張口說的頭一件事,就是他們這一班津號舊人剛到,就被聞訊跑來的許多人圍住,幾乎動彈不得。


    戴膺就問:“那是些什麽人,圍你們做甚?”


    楊秀山忙說:“我們的舊客戶,老債主,都手持天成元的匯票、銀折、小票,逼著要我們兌銀子!”


    對此,戴膺顯然有些意外,幾乎是自語,說:“這麽快就來擠兌?”


    楊秀山說:“他們一貧如洗,當然急著想兌出銀子來。”


    戴膺就問:“這些來要求兌銀子的,是商家多,還是官吏多?”


    楊秀山說:“隻是一些零星的散戶吧,大些的商號及官吏,還沒動靜。他們大概還不知道我們返津。”


    戴膺便正色說:“楊掌櫃,我看這些來打頭陣的,說不定受了什麽人的派遣,來試探我們,千萬不敢大意!”


    楊秀山一時不解其意,問:“受人派遣?受誰派遣?”


    戴膺放低聲音說:“叫我看,很可能是那些在我們字號存了私錢的官吏。他們的私錢,大都不便公開。所以,他們最心焦。”


    楊秀山就說:“還是戴老幫眼力厲害。我們隻顧應付,也未作細想。”


    戴膺說:“楊掌櫃,你們千萬不要慌張!不拘任何人,凡是持票兌現的,一律熱接熱待!更要口氣堅定,許諾人家一旦店鋪修竣,復業開張,本號的舊票舊帳一概兌現!”


    楊秀山說:“我們也是這樣說的,但許多人隻是不信。”


    戴膺斷然說:“人家不信,我們更得這樣做。我們敢回京津,就表明我們不怕算老帳。想賴帳,我們還會回來?一麵不斷給人家說這道理,一麵加緊修復鋪麵,局麵總會好轉。”


    楊秀山說:“但願如此。過幾天,新老幫到津後,也許更能穩住人心。老幫空位,也易讓客戶生疑的。”


    戴膺就問:“新老幫?還是東口的王作梅要來津號嗎?”


    楊秀山說:“是調西安的邱泰基來津號任老幫。王作梅仍留東口。戴老幫還不知道?”


    戴膺真有幾分意外,說:“西安的邱泰基?我真是不知。我到上海,已經七八個月了。”


    楊秀山說:“邱泰基倒是有本事的掌櫃,隻是……”


    戴膺打斷說:“東家、老號對邱泰基這樣有本事的駐外掌櫃,有過嚴責,貶罰不留情;有功也不抹殺,該重用還重用,甚好!由邱泰基來領莊津號,復業振興,也是恰當人選。”


    楊秀山放低聲音說:“聽說是康老東台點的將。”


    戴膺說:“老東台一向不糊塗。天津碼頭不一般,你們還得多幫襯邱掌櫃。”


    楊秀山說:“我們也盼在新老幫料理下,一掃津號近年來的晦氣!”


    戴膺就問:“邱老幫幾時能到?”


    楊秀山說:“他從西安動身,比我們還早。不出幾日,也該到了。”


    戴膺說:“那我就多等一兩天,看能不能見他一麵。”


    正說時,有夥友跑進來說:“客棧外,又圍了不少客戶。”


    戴膺便站起來,說:“我出去見他們!”


    邱泰基接到老號調令時,何老爺依然在西安。想起何老爺先前的預言,他是既驚喜,又驚異。


    津號雖遠不及京號顯赫,但那是真正的大碼頭,也歷來是西幫的重鎮。所以津號老幫的人位,也一向為多數駐外老幫所嚮往。邱泰基自然也早想到天津衛碼頭露一手,可惜孫大掌櫃總不肯將這個要位給他。前年受貶後,他本來已經斷了一切高升的念想,隻想埋頭贖罪了,卻忽然峰迴路轉。隻一年,就從口外回到西安;在西安又隻一年,竟要高就津號老幫,他怎麽能不驚喜!


    叫邱泰基感到驚異的,是何老爺的預言為何這樣準確?來西安前,隻怕何老爺真得了康老太爺的暗示。前年,他剛遭了老東台那樣的嚴責,今年竟又受如此重用,實在叫人不敢相信。


    這次老號的調令用電報發來,明令:“邱速赴津領莊,萬勿延誤,西號交程、何二位。”可見事情緊急。 程老幫要擺酒席歡送,邱泰基堅決阻止了:如此張揚,叫人知道了還以為他舊病復發。可不敢如此張揚!


    程老幫也隻好作罷。但何老爺卻不肯答應:“邱掌櫃,你可不能悄沒聲就走了!沒忘吧,還該我五兩大煙土?”


    “五兩大煙土?”


    “看看,還沒怎麽呢,就翻臉不認人了?”


    邱泰基這才想起來:何老爺預言他將做津號老幫時,曾以五兩大煙土作賭。他就說:“何老爺,咱們的號規你也清楚。我邱某私人手裏,哪來買五兩大煙土的銀錢?”


    “你借債,還是典當,我不管,反正得給我五兩大煙土!”


    “我身無長物,拿什麽去典當,誰又肯借債給我?這五兩大煙土,等回了太穀再兌現吧。”


    “我出來自帶的煙土,已燒得差不多,眼看要斷灶了。” “你貴為老爺,是可以在字號舉債的。”


    兩人正說笑,程老幫已令廚房炒了幾個菜,灌了壺燒酒,擺到帳房來。其時已入夜,程老幫說不是酒席,隻算夜宵。邱泰基也隻好就範。


    程老幫與邱泰基相處這一年,深感這位出名的老幫並不難處。有本事,又不張揚,這就難得。實在說,號內一切大事難事,全憑人家扛著,但時時處處又總把他這個虛名老幫推在前頭。這樣有才有德的人,另得高位那是應該的。隻是,他真有些捨不得邱泰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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