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見此,也就更以為康笏南要堅守祖製了。後來,雖也聽說康家的天盛川茶莊曾宴請過杜家父女,但康笏南並未公開出席,隻是在隔斷的後麵窺視了杜筠青的芳容:他畢竟不想越軌。


    杜家父女大出風頭是在那年的秋冬,到了臘月年關時候,已經平淡下去了。第二年整整一年,幾乎無人再提起杜家父女。孟氏記得,這年她曾向三爺打聽過:杜長萱是不是已經返京了?三爺說:沒走,還在太穀。三爺似乎不想就此多說什麽,她也就沒再多問。


    事情就那樣過去了。


    到光緒十三年春天,孟氏重病不起之時,雖也偶然想到過那位杜家女子,卻也未疑心過什麽。她是疑心過自己病得太突兀,卻沒有疑心過康笏南。


    自來到這處尼庵,漸漸明白了自己假死的含義,除了牽掛她的六兒,孟氏已經決意拋棄俗世。至於杜家女子,真已淡忘了。 可現在,這一切都在她麵前轟然坍塌:康笏南這樣快就要娶杜家女子!原來她的假葬是為了成全康笏南:既讓他娶到垂涎已久的風流女子,又叫他守了祖製,保住美德!


    蒼天在上,她作過什麽孽呀,叫她陷入這樣一個陰陽假局? 為了叫這個男人私慾美德兩全,居然由他攪亂陰陽兩界?


    她人老珠黃,可以棄之如敝履,六爺卻是你的骨肉,也忍心叫他自幼喪母?


    孟氏無論如何是忍耐不下了,隻想立馬向世人揭穿康笏南的這個假局。現在,她能與之訴說的第一人,就是庵主雨地。因為直到此時,她還不知雨地就是五爺的生母朱氏。


    當時她衝動異常,跑進去就拉住雨地,語無倫次地說出了自己的驚天發現。


    雨地平靜如水的聽著,聽完,問了一句:“你知道我是誰?”


    “誰?”


    “我就是你前頭的那個朱老夫人。”


    孟氏再次被震驚了:“你是五爺的生母?”


    雨地恬然一笑,說:“你沒有細看過我的遺像吧?”


    孟氏怎麽能沒見過前頭三位老夫人的遺像?但遺像與真人,相差實在是太大了。現在的雨地,聖潔如仙,誰會將她與已故的朱氏聯繫起來?


    雨地繼續平靜地說:“我被活葬在此庵中,已有十多年。這期間,正是你在康家做老夫人的年月。”


    “那你是因我而死?”


    “怎麽會是因你?”雨地又恬然一笑。“何況我也未死。要說置我死地的,應是康家當政的那個男人。他想再娶一位你這般官宦出身的女子,就叫我死了。不過,我死前還不知你在何處。罷了,那已是俗世紅塵,不值一提了。”


    “我有今天,也是報應嗎?” “你未作孽,何來報應?倒是得以脫離孽海,應為幸事的。”


    “幸事?淪此不陰不陽之境,何幸之有!”


    雨地隻是平靜一笑。


    孟氏卻忍不住追問:“你前頭的老夫人,即三爺、四爺的生母,也是如你我這樣死去?”


    “她是真死,做老夫人也最短,隻六七年吧。康笏南對她思念也最甚。他當年選中我,似將我當做那女人的替身。我哪是?紅塵中事,太可笑。”


    “那他的原配夫人呢?”


    “當然也是真死了。假葬自我始。”


    “不說老夫人的虛榮,隻是活生生一個人,忽然給孤身囚於此,你怎麽能容忍?”


    “當年初來,亦跟你無異,懵懂可笑。隻是庵主為正經出家尼僧,道行深厚,得她及時引渡,也就漸漸悟道,得入法門。”


    “這尼僧今何在?”


    “法師已移往外地修行,嫌太穀市塵太重了。”


    “道行再深,我也不信!別的不說,當初你能不掛念五爺?”


    “你正在練的繞壇功法,就是法師當年渡我之法。當年,我也似你,最難割斷的就是與五兒的母子情了。可法師無一語阻攔,隻是說重返康家,先須有腳有腿,你的腿腳殘廢已久,何以能至?等我練到九九八十一數,有腿有腳了,卻已經將一切悟透,再不想重入俗世孽海。”


    “我才不信!你悟透了什麽?”


    “等你練到九九八十一數,就明白了。”


    孟氏冷笑了一聲。


    “我雖有緣引渡你,隻是道行不深厚。你既已望穿孽海,還望能將功法練到底的。”


    孟氏那時已不再能聽進雨地的話了。


    4


    孟氏知道了雨地就是已故多年的朱氏後,更失去了冷靜。


    她以為正是朱氏的遁入佛門,靜無聲息,才更縱容了康笏南!他營造下的這個陰陽假局,既然如此成功,如此滴水不漏,那為何還不再來一局? 她決不能靜無聲息,就像真死了一樣!


    所以,孟氏決然中斷了練功。而此時的她,也覺得自家重新生出了腿腳,就是有千山萬水擱在前麵,也不懼怕了。


    她開始公然做現身康莊的準備,對雨地及庵中女傭都不避諱。奇怪的是,她們竟也不言不語,尤其是雨地,平靜依舊。


    她們是認定她回不到康莊?


    這更激怒了孟氏。真就破不了這個假局?她才不信。


    現在,她也無須做更多的準備。既是破假,也不必挑時辰了,什麽時候走到,什麽時候進去。需要預備的,是帶一些路途上吃的幹糧。她還沒有走過這段長路,不知道需要走多久。也需帶件禦寒的厚衣吧,已經秋涼了,說不定要在野外過夜。


    孟氏用兩天攢夠了幹糧,就毅然走出了尼庵的山門。她沒有向雨地告別,也沒有留意是否有女傭盯著。此時秋陽剛剛升高,將山穀照得金黃一片。山中被霜染紅的林木,點綴在金黃中,別是一番景致。稍有一些涼意,卻沒有風。


    這分明是人間。


    孟氏現在果然有種身輕步健的感覺,走路不再是件難事。這還應該感謝雨地。雨地練功既已練到功德圓滿,為何卻不想走出尼庵?既想出世,為何還要苦練腿腳功力?


    管她呢,不去多想了。


    這次走出鳳山,漸漸踏進平川,孟氏一直感到很輕鬆,心情也就好起來。在進入平川後,她就不斷遇到行人,車馬,出工的農夫,可沒有誰停下來看她。


    可見她沒有什麽異常。


    鳳山至康莊,不到二十裏路。孟氏快走到時,已是正午了。走過十裏之後,她就漸漸覺出吃力來,走得也越來越慢。但她還是鐵了心往前走,不再回頭。原想也許會累死在路上吧,卻沒有累死,就走近了。


    她分明望見康莊,望見康家那一片宅院時,心裏就想:自己已經死過了,所以不會再死。就是想累死,也累不死了。


    深秋的正午,已不像夏日那樣安靜:白晝漸短,農事也忙了,鄉人不再歇晌。此時康家還歇晌的,也就是康笏南這個老東西吧。


    管它安靜還是熱鬧,孟氏隻是不停腳地往前走。望見康莊後,她分明重新來了力氣。哼,重回康莊這有什麽難的?抬腳不就走回來了!雨地故作玄虛,說不定受了那個老東西暗中託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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