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大人,我當孝子。”


    更沒有想到的是,四爺竟也跟著跪了說:“六弟幼年已做過一回孝子,這一回,由我來盡孝吧。我料理家政無能,老夫人重病期間也張羅無方,臨了多盡一份孝,心裏才能稍安……”


    三爺趕緊順勢也跪了,說:“我常年在外跑動,平日已很少盡孝,老夫人重病期間,我依然南下未歸,連病榻前的一聲問候也沒送達,就由我來盡這最後一份孝吧。我不及老夫人年長


    ,又長於四弟、六弟,也理該由我盡孝的。”


    顯然,老太爺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場麵,三爺以下居然都願為老夫人做孝子,而且一個比一個說得有理,又一個比一個說得動情!他很沉默了一番,才說:


    “都起來吧,老夫人知道你們這樣仁義,也能瞑目了。都起來吧。”


    老夏忙說:“爭了半天,到底誰當孝子呀?” 老太爺就問:“老夏,你看呢,誰該當?”


    老夏說:“叫我看,三爺與老夫人年紀相仿佛,六爺年少居後,四爺似相宜些。”


    三爺忙說:“我並不比老夫人年長……”


    老太爺就說:“我看,老三想盡孝,就成全他吧。再說,老四張羅喪事也太勞累。老六能有這份孝心,也就行了。都起來吧。”


    老太爺做了這樣的裁定,別人再也不能說什麽了。他選了三爺,當然是因為三爺在外間更顯赫。由顯赫的三爺為老夫人打頭扶靈,會為康家贏來更多讚譽吧。而在三爺心底,他也是甘願這樣送別這位老夫人的。


    照陰陽先生寫定的出殯榜,須停靈三七二十一天,到三月初七出殯。


    三爺既為孝子,也就挑頭扛起了祭奠、守靈,尤其是接待弔客的重擔。弔客除了親戚本家,更多的是本地大戶和祁太平的大商號,終日絡繹不絕。送來祭席,都隻能在靈前略擺一擺,趕緊撤下:後麵的祭席還等著呢。送來的祭幛,更是層層疊疊掛滿了靈棚。凡有弔客來,三爺都得出麵,這可實在不是一件輕鬆營生。好在三爺體格健壯,又心甘情願,倒也沒有累糙了。


    辛醜年的春天,旱象依然嚴重,祁太平一帶已集聚了許多外鄉逃荒而來的饑民。聽說有大富之家辦喪事,紛紛跑來求乞。康笏南聽說了,就發話說:


    “趕緊支起幾處粥棚,凡來的,先發二尺孝布,再進粥棚盡飽喝!”


    康笏南還吩咐四爺:一鍋粥下多少斤米糧,出鍋後捨出多少碗,要給他們一個定例。按定例,虧了米糧的,咱給補;餘出米糧,就得罵他們!既做善事,就得圓滿。支了粥鍋,你又越熬越稀,那圖甚,沽名釣譽?


    四爺當然是連聲答應。


    康笏南似乎還不放心,三天兩頭的,總往粥棚跑,親自查看粥熬得夠稠不夠稠,掌勺的給人家舀得夠滿不夠滿。時常還親手掌勺,給饑民舍粥。所以,他一出來,饑民常常跪下一片。


    這倒是康家以往治喪沒有過的景象,一時也流傳開了。


    5


    杜筠青醒過來時,並沒有立刻發現自己是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也沒有習慣地呼叫杜牧。她隻是覺得頭腦異常沉重,意識也甚遲鈍,幾乎什麽也想不起來了。身上卻軟得厲害,手腳有感覺,沒有多大力氣動彈。不久就支撐不住,又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她知道餓了,也知道有人伺候她吃喝過。但那人是誰,吃喝了什麽,仍沒有意識到去分辨。


    就這樣,杜筠青不斷醒過來,清醒的時候不斷持久,身上漸漸恢復了力氣,記憶也多起來。有一天,她終於呼叫起杜牧來。


    但應聲而來的,卻不是杜牧,是一個年長的村婦。杜筠青從來沒見過這個滿臉皺紋的村婦,就問:“你是誰?”


    村婦也不搭她的話,隻是問:“夫人,有甚吩咐?”


    “你快把杜牧給我叫來!”


    村婦顯然不知杜牧是誰。杜筠青這才將目光移往別處:她這是躺在什麽地界?這不是老院那處太大太冷清的上房,屋頂這樣低,也沒吊頂棚,椽梁都清晰可見……


    “我這是在哪?”


    村婦仍不搭話茬兒,隻問:“有甚吩咐?”


    “你聽見我說什麽?我這是在哪?”


    村婦沒說話,慌忙出去了。不久,進來一個人,杜筠青認出了:他是老亭,成天跟著老太爺的那個老亭。


    “你是老亭吧?”


    “老夫人,你醒過來,能認出人來,很叫人高興。”


    “老亭,我這是在哪?”


    “老夫人,你還記得吧?過了年,你就臥病不起,名醫名藥都不頂事,眼看就不行了。記得吧?”


    杜筠青真有些記起來了。是呀,她也以為自己快死了。現在,她還沒有死?


    “老太爺見請醫先不頂事,就趕緊請來一位深諳河圖命相的老道。人家問了老夫人的生辰八字,又看了宅院方位,就說今歲老夫人行年值星羅伲有血光之厄。化解之法,除用黃紙牌位寫明‘天官神首羅儺薔’,每月初八供於正北,燃燈九盞祭之,還須請老夫人移出舊居,另擇吉地暫避。這裏,便是由道士選定的吉地。”


    “我來此幾天了?”


    “沒來幾天。看看,真還靈驗,老夫人已經好多了。”


    “杜牧她們呢,就沒有一人跟來伺候?”


    “她們跟來不吉。這裏有人伺候老夫人的。”


    “這是什麽地界?”


    “老夫人無須多問,能化凶為吉就好。”


    杜筠青再問什麽,老亭也是拿這句話擋著。她雖有些疑惑害怕,也無力追問了。原來是叫她來此避凶。可富貴有命,生死在天,憑此道術便能擋住天意?其實她是願意死的。


    不過,她倒真是一天一天復原了,不久已能下地走動。


    能出來走動後,終於看清了,她住的這地界像獨戶小村,就一個院落,幾處農舍。一問,才知道住戶是康家的佃農。這一帶的地畝,離鳳山已經很近,屬於康家較為遠僻的溝坡地。這幾處農舍,本是為佃戶蓋的地莊子,也即供佃戶農忙時就近食宿的工房。後來,有佃戶就常


    年在此安家了。


    此地有何吉利呢?老亭不讓多問,好像是天機不可泄露似的。老亭依然是那種麵無表情的老樣子,也令杜筠青不願多問。


    好在春光正美,雖然天旱,溝坡間還是散滿了新綠。這裏那裏,零落點綴其間的桃杏,更長滿了一樹新綠。若早春時來,望見的該是一樹繁花吧。鳳山不遠,山脈糙木都清晰可見,反觀太穀城池,倒落在一片迷茫中了。


    在這世外小村,也許比死後的陰間好些?


    三月初七天未亮,杜筠青就被叫起來。老亭說:“今日早起,是要伺候老夫人往寺廟敬香還願。老夫人已近大愈,得及早向神佛謝恩。”


    杜筠青就問:“往何處進香還願?”


    老亭又以無須多問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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