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筠青說:“聽說你是由京師來的?” 畫師說:“近年在京師謀生,為官宦人家畫像而已。”


    杜筠青又不由得說:“我少時即在京城長大,先父生前為出使法蘭西的通譯官。”


    畫師說:“難怪呢,老夫人氣象不凡。在下學西洋畫,就是師從一位法國畫師。”


    “在何處學畫?”


    “在上海。隻是,在下愚鈍,僅得西畫皮毛,怕難現老夫人真容的。”


    “你盡可放手作畫,我不會挑剔的。”


    “老夫人如此大度,在下更惶恐了。”


    “不要客氣。少時聽先父說,西洋畫師並無出世的清高,多率真豁達,不避世俗。我和老太爺看過你的畫作,都滿意的。”


    “貴府這樣大度,在下真不敢現醜了。”


    “你跟法國人學畫,學會些法語沒有?”


    “在下愚鈍冥頑,實在也沒有學會幾句。”


    “西洋話難學,也不好聽。”


    這位言語謹慎的畫師,雖無一點西洋氣韻,倒還是得到杜筠青的一些好感。他的江南出身,畫師職業,西洋瓜葛,謀生京師,都頗令杜筠青回憶起舊時歲月。自入康家以來,這位畫師也是她所見到的商家以外很有限的人士之一。所以,更叫她生出許多感慨!入康家這十多年,她簡直是被囚禁了十多年,外間世界離她已經多麽遙遠。舊日對法蘭西的嚮往,那簡直連夢都不像了。連少時熟悉的京城,也早遙不可及。


    夏天,她聽說朝廷丟了京城,一點都無驚詫。京城與她,又有什麽相幹!父母故去,她是連一點可牽掛的都沒有了。而這世間,又有誰會牽掛她?沒有了。那個車倌三喜,多半真的死去了。


    畫師自然是不能進入老院禁地的。他畫像,安排在客房院的一間廳堂。老夏已將這間廳堂擺設得富麗堂皇。初冬的太陽,斜照在窗紙上,屋裏非常明亮。


    畫師請杜筠青坐到窗前一張明式圈椅上,左看右看,似乎有什麽不對勁。


    杜筠青就問:“有什麽不妥嗎?”


    陳畫師忙說:“沒有,沒有。”


    他顯然有什麽不便說,杜筠青追問了一句:“有什麽不妥,就說!我得聽你的。”


    畫師還是連說:“甚好,甚好。老夫人如不願盛裝,那在下就起糙圖了。”


    杜筠青斷然說:“我最見不得盛裝打扮!什麽都往身上頭上堆,仿佛那點壓箱底的東西,隻怕世人不知似的。”


    畫師忙說:“老夫人著常裝,亦甚好。貴府夏管家交待過一句,要畫出老夫人的盛裝威儀。”


    杜筠青更斷然說:“不要聽他們的!”


    “自然,在下聽老夫人吩咐。”畫師連忙應承。


    這天到屋裏光線變暗時分,畫師果然為她畫出一幅糙圖。過來看時,這張用炭精畫在紙上的糙稿,倒很是精細:上麵的女人就是她嗎?那是一個高貴、美貌的婦人,似乎比畫師帶來的那樣品上的女人,還要高貴、美貌。


    “這像我嗎?”


    一直在旁伺候的杜牧,連聲說:“像,太像了!越在遠處看,越像!”


    杜筠青稍往後退了幾步,是更像個活人了,隻是,光線暗了,不能再往後退。她真還那樣美貌?


    畫師說:“入冬天變短了。累了老夫人一整天,才隻打了一張糙稿。這是側坐於窗前,光亮由一邊照來。明天還得勞累老夫人,畫一張光亮由臉前照來的糙稿。老夫人氣象不凡,在下不敢大意,得多打幅糙稿,以利斟酌。或明日老夫人休歇了,改日再請老夫人出來?”


    杜筠青說:“我閑坐著,能怎麽累著?陳畫師你辛苦了。明日,還是聽你張羅,不必多慮。”


    畫師忙說:“能受老夫人體諒,感激不盡。那明天就再勞累老夫人一天?”


    杜筠青說:“就聽你的。”


    在一個地界呆坐一整天,說不勞累,那是假的。隻是,坐著也能說話,問這位畫師一些閑話,也還並不枯悶。陳畫師雖專神於紙筆,答話心不在焉,又矜持謹慎,但也畢竟能聽到些外間的新鮮氣息。江南、京師的近況,她實在是很隔膜了。問答中,有時出些所答非所問差錯,倒也能惹她一笑。


    平日裏,她哪能有這種趣味!


    第二日她剛到客房院,老夏就慌忙趕來了,直斥責陳畫師:“不是說好了,隻請老夫人勞累一天,怎麽沒完了?我們老夫人能這麽給你連軸轉?”


    沒等畫師張口,杜筠青就說:“老夏,這埋怨不著陳畫師,是我答應了的。”


    老夏說:“隻怕他也是看著老夫人太隨和,才不抓緊趕工,將一天的活兒做成兩天!”


    杜筠青笑了笑說:“老夏,你說外行話了!西洋畫,我可比你們見識得早!洋畫的功夫,全在比照了真人真景下筆。糙糙照你打個底稿,回去由他畫,快倒是快了,畫出來還不知像誰呢!我看陳畫師肯下功夫,就說,不用太趕趁了,一天不夠,兩天。該幾天,是幾天。”


    老夏忙賠了笑臉說:“我是怕累著老夫人!”


    陳畫師說:“加今兒一天,就足夠了。老夫人儀容不凡,又懂西洋畫,我深怕技藝不濟,隻得多下些笨功夫。”


    老夏說:“那也該歇幾天再畫,哪能叫老夫人連軸轉?”


    杜筠青說:“這也是我答應了的,你不用多說了。”


    老夏隻好吩咐杜牧及另兩個男傭,仔細伺候,退下去了。


    老夏的格外巴結,也使杜筠青覺得異常。不過,她也沒有深想,反正老太爺態度變了,他自然也會變的。


    今日麵朝門窗坐了,須靠後許多。陳畫師又是左看右看,不肯開工。杜筠青又問有什麽不妥。


    這回,畫師明白說了:“這廳堂太深,光亮差些。不過,也無妨的。”


    杜筠青說:“我再靠前坐坐就是了。”


    陳畫師退後,看了看,說:“就這樣吧。再靠前,我隻得退到門外了。”


    門外,初冬陽光也正明麗,又無一點風。杜筠青就忽發奇想:坐到屋外廊簷下,曬著太陽,叫他作畫,說些閑話,那一定也有趣。於是便說:


    “嫌屋裏光亮不夠,那我幹脆坐到屋外去。今兒外頭風和日麗,曬曬太陽,也正清新。”


    畫師一聽,慌忙說:“大冬天的,哪敢叫老夫人坐到外頭!不成,不成。光亮差些,也有好處,畫麵可顯柔和。”


    杜筠青是要到屋外尋找新趣味,就問:“坐太陽底下,能作畫嗎?”


    陳畫師說:“能倒是能,日光下更可現出人的鮮活膚色。但大冬天的,絕不可行!”


    杜筠青笑了說:“大熱天,才不可行!熱天坐毒日頭下叫你們作畫,畫沒成,人早曬熟了。


    杜牧,你回去給我拿那件銀狐大氅來!”


    畫師和杜牧極力勸阻,杜筠青哪裏會聽?到底還是依了她的意願,坐到外頭廊簷下的陽光裏。除披了銀狐大氅,男傭還在她的腳邊放了火盆。所以,倒也不覺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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