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在京師,戶部向西幫票商借債,也是常有的事。


    奏請上去,太後也同意。


    王文韶本來想將西商大號的財東們請來,待以厚禮,曉以大義,或許不難借到巨款。可山西藩台李延簫說,祁太平那些大財主們,才不稀罕這一套。官方勸捐、借錢這類事,他們經見得多了。把他們請來,除了聽他們哭窮,甭想得到別的。


    王文韶就提出:“那麽請西商的大掌櫃來?”


    李延簫說:“領東的大掌櫃,跟財東也是一股調,很難說動。前不久,卑職剛剛召見過他們,宣讀聖旨,叫他們承匯京餉,還似有委屈,頗不痛快。”


    “那見誰呢?”


    李延簫建議:“要見,就見各家的京號掌櫃。這批人是西商中最有本事,也最開通的。他們長年駐京,有眼光,有器局,可理喻,總不會駁了中堂大人的麵子。眼下,他們又大多在太原,招之即來。”


    “他們能做了主嗎?”


    李延簫說:“京號掌櫃的地位,不同一般。外間大事,財東大掌櫃往往聽他們的。” 王文韶就採納了這個建議,緊急召見了京號老幫們。


    但見著這幫京號掌櫃後,王文韶很快發現:他們並不像李延簫所預言的那樣,可以理喻。無論你怎麽說,忠義大節也好,皇恩浩蕩也好,堂堂戶部決不會有借無還也好,這幫掌櫃始終就是那樣一味哭窮訴苦!要是在京師,他早將他們攆出衙門了。但現在逃難在外,危厄當頭,實在也不便發作。


    身為朝廷的國相軍機,現在也體會到了人窮誌短的滋味,王中堂真是感傷之至!


    陪他召見的李延簫,倒是能沉得住氣,掌櫃們哭窮訴苦,他還在一旁敲邊鼓:“見一次中堂大人不容易,有什麽委屈,遭了多大劫難,都說說。中堂大人一定會上奏朝廷,給你們做主!”


    李藩司這種態度,王文韶起先甚不滿意:你倒做起了好人!後來,轉而一想,或許李延簫更摸西商的脾氣,先由他們訴訴苦,多加撫慰,氣順了,借錢才好說。於是,王文韶也隻好耐了性子,聽任這些掌櫃們哭窮訴苦。


    王中堂、李藩司當然不知道,京號老幫們一哇聲哭窮,那是預先謀劃好的。想聽不想聽,他們都是這一套。


    老幫們本來已經商量妥,要謁見一次王中堂,搶先哭窮。可還沒來得及求見,中堂大人倒先緊急召見他們了!聽到這個消息,大家就知道大勢不妙:朝廷敲西幫的竹槓,比預計的還來得快!王中堂肯這麽屈尊見他們,又見得這麽著急,決不會有什麽好事。


    一見麵,果不其然:張口就要向西幫借錢!


    當時雖不便再通氣商量,大家也明白該如何應對了:一哇聲哭窮,決不能開這個口子!說是借錢,照常寫利息,可現在不比平常,就是不賴帳,歸還遙遙無期,也等於賴了帳了。今天給了王中堂麵子,出借了銀子,那就猶如大堤潰口,滔滔洪水勢必滅頂而來。再說,西幫就是能養活了流亡朝廷,士農工商,也沒有那個名分!


    這些京號老幫,果然比大掌櫃們器量,精明,睿智,麵對中堂大人,一點都沒怯場,也未叫冷場。


    日升昌的梁懷文,義不容辭打了頭。他聽完王文韶既客氣又有幾分霸氣的開場白,跟著就說:


    “今日能受中堂大人召見,實在是既榮幸,又惶恐。我們雖在京多年,也常得戶部庇護,可仰望中堂大人,如觀日月,哪有福氣這樣近處一堂?朝廷巡幸山西,我們西幫更感榮耀無比,正商議著如何孝敬太後和皇上呢。中堂大人今日言‘借’,是責怪我們孝敬得太遲緩吧?不是我們不懂事,實在是因為一時湊出的數目,拿不出手!”


    蔚豐厚的李宏齡,緊接著說:“中堂大人,今日幸會,本不該說掃興的話,可六七月間京津劫難,至今仍令人毛髮森豎,驚魂難定!七月二十那天,我們得知京師已為夷寇攻破,倉皇起了京號的存銀,往城外逃跑。剛至彰儀門,就遭亂匪散勇哄搶,十幾輛橇車,小十萬兩銀子,轉眼間,全沒了。攜帶出來的帳簿,也在混亂中遺失殆盡!京號生意多為大宗,無論外欠、欠外,都是數以十萬、數十萬計。底帳全毀,將來結算隻得由人宰割。津號劫狀更慘,不忍複述。除京津外,直隸、山東、關外、口外的莊口,也損失慘重,大多關門歇業了。東家、大掌櫃,近日已愁成一堆了,正籌劃節衣縮食,變賣家產,以應對來日危局。西幫歷數


    百多年商海風雲,此實為前所未有的第一大劫難!”


    兩家大號這樣開了頭,其他老幫自然一哇聲跟了上去。


    山西藩台李延簫慫恿老幫們訴苦,的確是想先討好,再求他們能給王中堂一個麵子。可這些老幫訴起苦來,竟沒有完了。聽那話音,仿佛急需接濟的是他們西商,而不是朝廷!他真不知該如何收拾場麵,坐在那裏異常尷尬。


    王文韶早有些不耐煩了,終於打斷掌櫃們的話,冷冷地說:“你們各號所受委屈,我一定如實上奏聖上。隻是,國難當頭,誰能不受一點委屈?今朝廷有難處,你們有所報效,自然忠義可嘉;若實在力所不及,也就罷了。”


    梁懷文依然從容說:“中堂大人,自聽說朝廷臨幸太原,我們西幫就在預備孝敬之禮,隻是籌集多日,數目實在是拿不出手!西幫枉背了一個富名,雖已是砸鍋賣鐵了,但拿出這麽一個數目,實在是怕聖上不悅,世人笑話的。”


    李延簫就問:“你們這個數目是多大?”


    這個時候,大德恆的省號老幫賈繼英,忽然就接了話頭說:“中堂大人,藩台大人,不知戶部急需籌借的款項,又是多大數目?”


    王文韶和李延簫沒有料到會有人這樣問,一時居然語塞。王文韶見這個發問的掌櫃,異常年少,這才尋到話頭,說:


    “這位年輕掌櫃,是哪家字號的?”


    賈繼英從容說:“大德恆,財東是祁縣喬家。”


    王文韶又問:“你叫什麽?”


    “敝姓賈,名繼英。”


    “也駐京嗎?”


    “小的是大德恆的省號掌櫃,因敝號駐京掌櫃未在太原,所以小的有幸見到大人。”


    “你多大年齡,就做了省號掌櫃?”


    “小的二十五歲,入票號歷練已有十年。”


    王文韶就說:“這位賈掌櫃,你問我們借款數目,是隨便一問,還是能做主定奪?”


    賈繼英坦然說:“中堂大人,駐外掌櫃遇事有權自決,這也是我們西幫一向的規矩。再說,借貸也是省號分內生意,小的本來就有權張羅的。”


    王文韶聽了,便與李延簫耳語幾句,然後說:“賈掌櫃,本中堂為朝廷樞臣,說話不是兒戲。為解朝廷一時急需,戶部要借的款額,至少也得三十萬兩。”


    在場的誰也沒料到,賈繼英居然從容說:“要隻是這個數目,我們大德恆一家即可成全。”


    王文韶與李延簫驚異地對視一眼:這個年輕掌櫃的話,能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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