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麽可能?


    最晚故去的一位老夫人在世時,汝梅還很幼小,根本就沒有一點印象。再說,她也不是第一次來此,以前可從來沒有這種眼熟的感覺!


    那麽,她看這個老夫人像誰呢?她嘴角斜上方有一顆點得好看的痣。


    想來想去,逮不著一個確切的對象。所以,她也不去想了。可還沒走出大堂,突然就跳出一個人來:鳳山尼姑庵的那個老尼!眼熟的這個老夫人,原來是有幾分像那個老尼姑?


    老尼可不就生了這樣一顆好看的痣!


    天爺,老尼姑像康家一個死去的老夫人,那天是見了鬼吧?


    汝梅越想越怕,不禁大叫一聲,失魂落魄跑出大堂。


    4


    庚子年時局的突變,真把六爺給氣蒙了。


    今年恩科鄉試,定在八月初八開考。六爺本來打算,七月二十就赴省府太原,駐紮下來,早做臨考準備。同時,亦可會會各地來趕考的士子。然而,一進七月,無論太原,還是太穀,義和拳都大開殺戒了。幾起教案,弄得太原血雨腥風,趕考的士子,誰還敢早去?


    到七月二十,竟正好是朝廷丟了京師的日子!六爺聽到這個消息,除了仰天長嘆,又能如何!


    十年寒窗苦讀,就等著今年八月的鄉試大比呢,誰能想到眼看考期將近了,竟出了這樣的塌天之禍!京城丟了,太後皇上帶著滿朝文武逃難去了,天下已經亂了套,誰還顧得上鄉試會試?


    何老爺說:出了這樣大的變故,朝廷會推延考期的。


    可朝廷逃難逃到哪了,誰知道? 六爺像挨了窩心腳似的,真是有苦說不出。因為在康家,幾乎就沒人關心他的科考。老太爺便是第一個不想叫他赴考求仕,更不用說別人了。新當家的三哥、四哥,誰會惦記他的科考!三哥當政後,倒是不那麽脾氣大了,可對他苦讀備考,還不是依然不聞不問?四爺是善人


    ,也隻問問寒暖而已。


    學館的何老爺,當然惦記大考,可他瘋瘋癲癲的,連句知心的話也沒法跟他說。


    以前,母親總在冥冥之中陪伴著他,使他不感孤單。實在說,他苦讀求仕,也完全是為了報答早逝的母親。可母親也早放下心來,離他而去:母親的英魂不再來,康宅不再鬧鬼,已有許多年。去年夏天,母親忽然又回來幾次,顯然也知道考期將近了!


    可考期將近了,厄運卻接踵而至:何老爺幾次犯病;老太爺又對他明言:能不能放棄儒業,輔助你三哥理商?更要命的,是開春後時局就急轉直下,拳亂加洋禍,一天不如一天,終於塌了天。


    母親,你的英魂也不能保佑我了?我十年苦讀就這樣毀了,不能蟾宮折桂?


    今年春夏以來,每當靜夜,六爺總盼著母親再度顯靈。有時,給母親的靈位敬香後,就長跪不起,默禱良久。可是,母親再沒有顯過靈。


    就在這種憂憤又孤寂的時候,汝梅跑來問起他的科考事。在康家,這要算惟一還惦記著他科考的人了。合家上下,就這麽一個淘氣的侄女還惦記他,這使六爺更覺孤寂。所以,他也沒有給汝梅好臉看。


    汝梅走後,六爺才覺得不該這樣對待她。她一個小女子,竟然比誰都關心你,總該說句叫她中聽的話吧?汝梅建議他去拜神求籤,問一個吉凶,也是好意:抽到一個好簽,他會少一些憂憤?


    至於汝梅說到的尼姑庵,六爺隻當成了昏話聽。汝梅說此昏話,是想引誘他去拜佛求籤吧?


    她一向就愛這樣沒邊沒沿的昏說。


    要是沒有這場拳亂,這幾日恐怕已經坐在太原的貢院了。眼看初十已過,什麽消息也沒有。


    六爺真決定到寺廟去求一次簽。


    鳳山龍泉寺的簽,一向很靈。可六爺不願意跑那麽遠路。想了想,決定還是進城一趟吧。在城裏,不拘南寺、東寺,求個簽看看。求完簽,還能到別處探聽到一些消息。


    正做這樣的準備時,何老爺興沖沖跑來了:“六爺,有消息了!朝廷已頒布詔書,暫緩今年恩科:鄉試改在明年三月初八,會試推至明年八月初八。明年的正科,以此遞推。”


    六爺就問:“何老爺,消息真確嗎?”


    何老爺就有些不高興,說:“這是什麽事,我能瞎說八道!”


    六爺趕忙說:“何老爺在上,學生哪能不相信?我是怕現在天下大亂,朝廷還不知逃到哪了,會不會有假傳聖旨的事?”


    何老爺說:“我親自進城跑了一趟,尋著學宮的教諭。正是教諭大人對我說,朝廷頒了此詔書。他是衙門中人,不想活了,假傳聖旨!”


    “朝廷真頒了這樣的詔書,還叫人放心一些,隻是頒得太遲了。”


    “遇了這非常之亂,頒布及時,也傳不下來。我們晉省還算近水樓台呢,詔書傳來得早。”


    “何老爺,我們怎麽算近水樓台?”


    “我已經得了確切的消息,太後皇上逃出京城後,是先沿了京北官道跑到宣化。離開宣化府,已改道南下,要奔山西來了。”


    “要奔山西來了?”


    “六爺還是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何老爺,隻是這消息太震耳了。”


    “震什麽耳呀!京城丟了以後,什麽事你也不用大驚小怪了。還有什麽事能比丟了京城更震耳?”


    “是呀,朝廷丟了京城,真是塌天之禍。兩宮逃來山西,是看晉省表裏山河,還平安一些?”


    “我看朝廷也是再沒好地界可去了,不來山西,還能去哪兒?躲進承德離宮,洋人不愁追殺過去!逃往口外關外,兩宮能受得了那一份苦焦?不來山西,真還沒好地界去。”


    “何老爺,你看兩宮會暫時駐鑾山西嗎?”


    “誰知道?朝廷真要駐鑾山西,明年也不用指望有鄉試會試了。”


    “為什麽?”


    “沒有國都的朝廷,還能開科取士?”


    六爺聽了這話,心裏不是滋味。


    “叫何老爺這樣一說,那我該投筆從戎了?”


    “從戎又有何用!朝廷連京營大軍都不用,隻用鄉間一幫拳民,你從戎有何用?”


    何老爺又在說瘋癲話了吧。六爺就說:“何老爺,也不用埋怨朝廷了。朝廷又豈是我們可以非議的?國都一丟,商家也更不好立身。京城字號不是都逃回來了?” 何老爺瞪了六爺一眼,說:“六爺,你這是說什麽話!是朝廷守不住京城,任洋人進來燒殺掠搶,商家才難以立身!”


    ┝爺忙說:“何老爺,我們不說朝廷了。鄉試既已推延,也隻好指望明年能如期開考。”


    “六爺,我看你也不用多指望。”


    “難道從此就沒有轉機了?”大清敗亡的話,六爺沒敢說出。


    何老爺卻瞪了眼說:“大清就是不亡,你去入仕這樣無能的朝廷,能有什麽出息?”


    六爺知道何老爺的瘋癲勁兒又上來了,不能別著勁跟他論理,你越別勁,他越要說沒遮攔的話,隻好順著幾分說:“何老爺,即便遭逢了末世,也不該躲避吧?一部《呂氏春秋》,傅青主激賞的隻一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顧亭林也有句名言:‘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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