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笏南說:“由你們撲騰吧,別一代不如一代,就成。”


    在這種氣氛下,曹培德詳問新辦票號事宜,康家當然表示鼎力相助。康笏南一時興起,居然說了這樣的話:


    “朝廷沒有出息,倒給咱西幫攬了不少掙錢的營生。甲午戰敗,中日媾和,朝廷賠款。朝廷的賠款,由誰匯兌到上海,交付洋人?由我們西幫票號!孫大掌櫃,你給他們說說,這是多大一筆生意!”


    孫北溟說:“甲午賠款議定是二億兩銀子。朝廷哪有那麽多銀子賠?又向俄、法、英、德四國借。借了,也得還。從光緒二十一年起,每年還四國借款一千二百萬兩,戶部出二百萬,餘下一千萬攤給各行省、江海關。這幾年,每年各省各關匯往上海一千多萬兩的四國借款,大多給咱西幫各地票號兜攬過來了。多了這一大宗匯兌生意,當然叫咱西幫掙了可觀的匯水。所以,我們天成元這四年的生意,還不錯。”


    吳大掌櫃說:“我說呢,朝廷禁匯,你們生意還那麽好!”


    孫北溟說:“朝廷是不叫我們匯兌京餉,賠款沒禁匯。”


    曹培德說:“吳大掌櫃,我們也趕緊張羅票號吧。”


    康笏南對朝廷表示出的不恭,不但無人在意,大家分明都隨和著,一樣流露了不恭。


    但在酒席上,有一個人始終未吭一聲,那就是六爺。


    3


    正月十三,康笏南設酒席招待家館塾師何老爺。


    這也是每年正月的慣例。康笏南心底裏輕儒,但對尊師的規矩還是一點也不含糊。否則,族中子弟誰還認真讀書呢?何開生老爺,雖然有些瘋癲,康笏南對他始終尊敬得很,以上賓禮節對待。除了平日招待貴客,要請何老爺出來作陪,一年之中,還要專門宴請幾次。正月大年下,那當然是少不了的。


    今年宴請何老爺,二爺、三爺、四爺、六爺,照例都出席作陪了。敬了幾過酒,二爺、三爺


    又像往年一樣,找了個藉口,早早就離了席。四爺酒量很小,也沒有多少話說,但一直靜坐著,未藉口離去。還是老太爺見他靜坐著無趣,放了話:“何老爺,你看老四他不會喝酒,對求取功名也沒興趣,就叫他下去吧?”


    何老爺當然也不能攔著。四爺忙對何老爺說了些吉利話,就退席了。六爺當然得陪到底。每年差不多就這樣,由他陪了老太爺,招待何老爺。


    庚子年本來是正科鄉試年,因這年逢光緒皇上的三旬壽辰,朝廷就特別加了一個恩科,原來的正科大比往後推了一年。連著兩年鄉試,等著應試的儒生們當然很高興。


    所以,在招待何老爺的筵席上,一直就在議論今年的恩科。加上老太爺今年興致好,氣氛就比往年熱鬧些。起碼,沒有很快離開讀書、科考的話題,去閑話金石字畫、碼頭生意之類。


    康笏南直說:“看來,老六命中要當舉人老爺,頭一回趕考,就給你加了一個恩科。何老爺,你看我們六爺是今年恩科中舉,還是明年正科中舉?” 何開生竟說:“那得看六爺。六爺想今年中舉,就今年,想明年中,就明年。加不加恩科,都誤不下六爺中舉。”


    ┛刁四暇臀濕:“何老爺,老六他的學問真這樣好?”


    ┖衛弦說:“六爺天資好,應付科舉的那一套八股,那還不是富富有餘!”


    ┝爺說:“何老爺不敢誇獎過頭了,我習儒業,雖刻苦不輟,仍難盡人意。”


    康笏南就問六爺:“我看你氣象,好像誌在必奪似的?”


    ┝爺忙說:“我隻能盡力而為。何老爺一再訓示於我,對科舉大考不可太癡迷,要格外放得開。所以,我故作輕鬆狀,其實,心裏並不踏實的。”


    ┖衛弦說:“六爺你就把心放回肚裏吧。你要中不了舉,山西再沒有人能中舉了。”


    六爺說:“何老爺你又說過頭了。我不中舉,今年晉省鄉試也是要開科取士的。豈能沒人中舉?”


    ┛刁四纖氮:“何老爺說的‘格外放得開’,那是金玉之言!你要真能放得開,中舉真也不難。光緒十二年,祁縣渠家的大少爺渠本翹,鄉試考了個第一名解元,給渠家露了臉。你也不用中解元,能中舉就成。我們康家也不奢望出解元狀元,出個正經舉人就夠了。”


    ┖衛弦說:“六爺為何不能中解元?隻要依我指點,格外放得開,六爺你今年拿一個解元回來,明年進京會試,再拿一狀元回來,那有什麽難的!”


    六爺說:“何老爺,我隻要不落第,就萬幸了。”


    ┛刁四纖氮:“何老爺的意思,還是叫你放得開。當年何老爺不過是客串了一回鄉試,全不把儒生們放在眼裏,也不把考題放在眼裏,結果輕易中舉。”


    何老爺聽了,眼裏就忽然失了神,話音也有些變:“老太爺,你能否奏明朝廷,革去我的舉人功名?”


    康笏南沒有看出是又犯了瘋癲,還問:“何老爺,你是什麽意思,不想給我們康家當塾師了?”


    六爺知情,忙說:“何老爺,學生再敬你一盅酒吧!”


    何老爺也不理六爺,隻是發呆地盯住康笏南,說:“老太爺,要派我去做津號老幫,五娘哪會出事?孫北溟他是庸者居其上!”


    康笏南這才看出有些不對勁,便笑笑說:“何老爺,酒喝多了?”


    何老爺狠狠地說:“我還沒正經喝呢!老太爺,我說的是正經話!”


    六爺趕緊跑出去,把管家老夏叫來。


    康笏南便吩咐老夏:“把何老爺扶下去,小心伺候。”


    何老爺卻不起身,直說:“我沒喝幾口酒,我還有正經話要說!”


    老夏不客氣地說:“何老爺,識些抬舉吧,老太爺哪有工夫聽你胡言亂語!”


    康笏南立刻厲聲喝道:“老夏,對何老爺不能這樣無禮!”說著,起身走過來。“何老爺,我扶你回學館吧。有什麽話,咱到學館再說。”


    聽老太爺這樣一說,老夏一臉不自在。


    六爺也忙說:“我來扶何老爺回學館吧!”


    早有幾個下人擁過去,殷勤攙扶何老爺。老夏畢竟老辣,見此情形,就趁機將幾個下人喝住,自己搶先扶起何老爺。受到這樣眾星捧月似的抬舉,何老爺似乎緩過點神,不再犯橫,任老夏扶著,離席了。


    六爺要扶老太爺回去,不想,老太爺卻讓他坐下,還有話要對他說。說時,又令下人一律都退下。獨對老太爺,六爺不免有些緊張起來。


    老太爺倒是一臉慈祥,問他:“你是鐵了心,要應朝廷的鄉試?”


    六爺說:“這也是先母的遺願。”


    “能不忘你母親的遺願,我也很高興。可你是否知道,朝廷一向看不起山西的讀書求仕者?”


    “為什麽?”


    “我在你這樣大年齡時,也是一心想應試求功名。你的祖父卻勸我不要走那條路。我也像你現在一樣,很驚奇。但你既是遵母命,我也不想攔你,隻是將得失利害給你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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