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爺說:“那就算我們東家罰你吧。這是頭一回,就罰半厘。若要二次受罰,加至一厘,第三回,再加至二厘。事不過三,三次受罰,就需退位了。我看,這很可以作為康家商號的一條新規矩,定下來,傳下去。二位看如何?”


    陳亦卿心裏說好,嘴裏卻不便道出。


    ┧銼變樗氮:“我看甚好。隻是,此規矩因我有過而立,要在後人中留下罵名了。”


    陳亦卿忙說:“哪裏會是罵名!西幫大掌櫃中,你是自責罪己第一人。人孰能無過,有過而敢於罪己,也是美德美名。日升昌的開山大掌櫃雷履泰,他也不是沒有過失,可驕橫如他,哪會罪己?他的功績與他驕橫跋扈的名聲,也就一道流傳下來了。你們二位巨頭,為西幫大掌櫃創立新規矩,那將會是流傳後世的美談。”


    老太爺哈哈一笑,說:“陳掌櫃,你也不用捧我們了。我和孫大掌櫃又不是蒙童,還要你哄?孫大掌櫃,你既已贊同這個新規矩,那你老兄要想退位,可還得加飯努力,再給我惹兩次禍吧?”


    孫北溟說:“我再惹這樣兩次禍,還不把你們康家毀了!”


    ├鹹爺說:“毀了,那也活該,誰叫我選了你老兄領東呢!我這也算是有頭有尾了。當年,你老兄初出道時,往奉天開辦新號,兩敗而歸,我也是給了你第三次機會。現在,你要告老退位,也得過我的三道關。”


    孫北溟說:“你這是什麽三關,惹禍再三,豈不是要毀我?”


    老太爺說:“那你老兄執意要退位,豈不是要毀我?”


    陳亦卿見一切都圓滿了,忙說:“二位老大人,誰也不用毀誰了,趕緊開席吧,再遲,鮮蟹也不鮮了。”


    這頓蟹,吃得很愜意。席間,孫大掌櫃果然不再言退位。老太爺提出,天也涼快了,還是去一趟蘇州、上海吧。孫北溟也答應了,說滬號太弱,總是他的一塊心病,去趟上海是必要的。


    事後,陳亦卿問老太爺:“怎麽又採納了我的主意?”


    老太爺說:“你的主意好唄。”


    “事先,老太爺可是說,主意好是好,就是不能用。怎麽又用了?” “不想叫用,是咋?”


    “我是想知道,老太爺為何這樣英明?”


    “陳掌櫃,你不用這樣討好我。”


    自己的主意被採納,陳亦卿當然很高興。隻是,老太爺將自己的主意,還是化成了他慣用的手段,同以往的仁義鉤掛起來。提及當年的知遇之恩,孫大掌櫃當然不能再固執了。


    成了精的老太爺,總算將孫大掌櫃穩定住了。可看兩人間那一份仁義,日後也別指望有什麽大的變局。


    孫北溟初出道時,康笏南也是剛剛主持家政不久。所以,他血氣方剛,雄心萬丈,常將“財東不幹涉號事”的祖訓丟在一邊,喜歡對康家的票莊、茶莊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那是鹹豐年間,天成元票莊正在爬坡,在西幫票號中間,還擠不到前頭。就說駐外的莊口,還隻有十幾處。整個關外,沒有康家的一間字號。太穀第一大戶北村的曹家,正是在關外發的跡,那裏曹家的勢力很大。雖同為太穀鄉黨,康笏南卻偏想到關外插一腿。他就不斷攛掇天成元的大掌櫃:在關外做生意的太穀人那麽多,為何不到奉天府開一間分號?不用怕曹家!


    不要怕曹家,這話可說得夠狂妄。


    太穀曹家,是於明末時候就在關外的朝陽發了跡,漸漸將商號開遍了赤峰、淩源、建昌、瀋陽、錦州、四平街。入清後,它正好順勢進關發展,成為西幫中最早發達的大家。到鹹豐年間,曹家正在鼎盛時期,它出資開辦的各業商號,散布全國,多達六百四十餘處,僱傭夥友三萬七千多人,生意“架本”,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流動資金,就有一千萬兩之巨。西幫做生意尊人本,憑信譽,所以“架本”總是比“資本”大得多。但曹家的商業“架本”如此之巨,卻也是驚人的。所以,年輕的康笏南說“不用怕曹家”,天成元的老總們聽了,心裏都發笑:我們憑什麽能不怕人家!


    但康笏南主張自家的票莊到關外設莊,也有他的見識:曹家雖然財大勢盛,商號遍天下,但曹家卻還沒有開票號。在鹹豐年間,曹家除了經營雜貨、釀造、典當、糧莊這些老行業外,最大的主業是曲綢販運。曲綢產地為河南魯山及山東一些地方,其銷路主要在口外關外,幾為曹家所壟斷。曹家生意做得這樣大,資金流動也必然量大。曹家涉足金融生意的,隻有帳莊。帳莊隻做放貸,不做匯兌。所以,在關外開一間匯兌莊,不正好大有生意可做嗎?


    天成元的老總們都不信:曹家就那樣傻,叫我們掙它地盤的錢?


    康笏南就反問:曹家也不是天生的第一大戶吧?它的先人也是賣沙鍋起家吧?


    字號推脫不過,就答應到奉天府設莊一試。


    當時,孫北溟隻是天成元駐張家口的一個跑街。跑街,用現在的職務比擬,就是那種在外頭跑供銷,攬生意的業務人員吧。張家口在那時俗稱東口,是由京師出蒙通俄的大孔道,大商埠。孫北溟又是極為能幹的跑街,已屢屢建功立業,頂到三厘身股。碰巧那年他正回到太穀歇假,聽說要在關外奉天府設莊,就自告奮勇,跑到總號請纓。


    總號對他,好像不是太中意。從用人慣例,受命到外埠開設新莊的,至少也需是駐外的副幫。孫北溟雖是一位能幹的跑街,但忽然就到新莊口做老幫,總好像太便宜了他。所以,總號隻是答應他:調往奉天新號做跑街,可以。


    到新號還是照舊做跑街,何苦!孫北溟謀的是新號的老幫,至少也要是副幫。那時候他已經看出,東家剛出山主政的康笏南少爺,愛攬事。於是,他也把“號夥不得隨便見財東”的號規,丟在一邊,悄悄去拜見了康笏南。


    孫北溟的一番雄心壯誌,很對康笏南的心思。問答之間,也覺出此人口才、文才、器量、心眼,都還成。於是,當下就答應了向老號舉薦,由他領頭去奉天開闢新莊。


    新主政的少東家出麵舉薦,老號的總理協理都不好駁回。可心裏當然極不痛快。尤其對孫北溟,恨得癢癢的。說不動我們,竟敢去搬少東家,連規矩都不懂,還想受重用?隻是,對往奉天設莊,這些老總們本來也沒有太大信心,既然少東家舉薦了人,幹成幹不成,他們也好交待了。於是,就同意了派孫北溟去奉天,做新奉號的新老幫。


    西幫票號到外埠開設新分號,並不另發資本,隻是攜帶了總號的圖章,以資憑信,再發給路費和一些開辦費,就齊了。孫北溟挑選了兩名夥友,遠赴奉天上任時,康笏南卻特別管照櫃上,要破例給孫掌櫃帶一筆厚資去。為甚要破例?因為關外七廳,沒有咱家一間字號,最臨近的就是張家口了,也不好接濟。


    老總們心裏當然不願意:孫掌櫃你不是有本事嗎,還要破例做甚!老掌櫃們努了努,也隻答應給攜帶兩萬兩“架本”,交待路過天津時,從津號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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