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的一幹人,眼看著車馬旅隊一步一步遠去,誰也不知該說什麽話。要有機會說,當然都是吉利話。可誰心裏不在為老太爺擔心?康笏南準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也不給眾人說話的機會。等老夫人回府後,大家就靜靜地散了。


    不過,康笏南和孫北溟聯袂出巡這件事,當天就在太穀商界傳開,很被議論一時。各大商號,尤其是幾大票號,都猜不出康家為何會有此大舉動。因為在近年,西幫的財東也好,總號的大掌櫃也好,親自出外巡視生意,已是很罕見了。財東老總一道出巡,又選了這樣的大熱天,那就更不可思議。康家生意上出了什麽大事,還是要謀劃什麽大回合?


    但看康家天成元票莊,卻平靜如常。這反倒更引起了各家猜測的興趣,紛紛給外埠碼頭去信,交待注意康家字號動靜。


    想猜就猜吧,這本也是康笏南意料之中的反應。


    康家遠行的車馬旅隊,那日離了康莊,也是靜靜地走了一程。其時已近大暑,太陽出來不久,熱氣就開始升上來。櫃上的夥計、包師傅、老亭,不時來問候康笏南,弄得他很有些生氣。


    “你們還是想攔擋我,不叫我去漢口?小心走你們的路吧,還不知誰先熱糙了呢!”


    康笏南實在也沒有感到熱,心裏倒是非常的慡快。


    他對出門遠行,似乎有一種天生的喜愛。隻要一上路,不僅精神慡快,身體似乎也會比平時格外地皮實。他一生出遠門多少次,還不記得有哪次病倒在旅途。西幫過人之處就是腿長,不畏千裏跋涉。康家幾位有作為的先祖,都是擅長遠途跋涉的人。康笏南早就覺得,自己的血脈裏,一定傳承了祖上這種擅長千裏跋涉的天性。年輕時,在口外的荒原大漠裏,有好幾次走入絕境,以為自己已經不行了。奇怪的是,一旦絕望後,心裏怎麽會那樣平靜,怎麽會有那樣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就像把世間的一切,忽然全都卸下來,輕鬆無比,明淨無比。


    跟著,一種新鮮的感覺,就在不知不覺間升騰起來。


    父親告訴他,那是見神了,神靈顯聖了。


    他自己倒覺得,那是種忽然得道的感覺。


    顯聖也好,得道也好,反正從此絕境沒有再絕下去,一切也都沒有終結,而是延伸下來,直到走出來,尋到水或發現人煙。


    康笏南曾經將這種絕境得道的感覺,告訴了三子康重光。老三說,他也有過這種感覺!這使康笏南感到非常欣慰。三爺也是一位天生喜歡長途跋涉的人。在康笏南的六個兒子中,惟有這個三爺,才是和他、和祖上血脈相承的吧。


    三爺這次到口外,是他自己要去的,康笏南並沒有攆他去。去了很久了,快一年了吧。原以為去年冬天會回來,但沒有回來。三爺要在家,康笏南會帶了他,出這趟遠門。現在,也不知他是在庫倫,還是在恰克圖。


    不到午時,炎熱還沒有怎麽感覺到,就行了四十裏,到達第一站白圭鎮。


    白圭位於由晉通陝、通豫兩大官道的交叉處,係一大鎮。依照康笏南的意思,既沒有進官家的驛站,也沒有驚動鎮上的商家,隻是尋了一家上好的客棧,歇下來,打茶尖。打算吃頓飯,避過午時的炎熱,就繼續上路。


    康笏南和孫北溟剛在一間客房坐定,一碗茶還沒有喝下,就有鎮上的幾位商號掌櫃求見。孫北溟體胖,已熱得渾身是汗,臉也發紅了,有些不想見客,就說:“誰這樣嘴長,倒把我們嚷叫出去了!”


    康笏南沒有一點疲累之相,笑了笑說:“白圭巴掌大一個地方,我們不嚷叫,人家也會知道。叫他們進來吧。”


    三四位掌櫃一進來,一邊慌忙施禮,一邊就說:“兩位是商界巨擘,路過小鎮,也不賞我們一個招呼?我們小店寒酸吧,總有比客棧幹淨的下處。不知肯不肯賞光,到我們櫃上吃頓飯


    ?”


    孫北溟想推辭,康笏南倒是興致很高。一一問了他們開的是什麽字號,東家是誰。聽說一家當鋪,還是平遙日升昌旗下的,就說:“那就去吃你一頓。隻我和孫大掌櫃去,不喝你們的酒,給吃些結實的茶飯就成,我們還要趕路。”


    當鋪掌櫃忙說:“那真是太賞臉了!可今天不必趕路了吧?你們往河南去,前麵五十裏都是山路,趕黑,也隻能住盤陀嶺上。何不明日一早起程,翻越盤陀嶺?”


    康笏南說:“這就不勞你們操心了。頭一天出行,怎麽能隻走四十裏?”


    掌櫃們力邀兩位巨頭,移往字號歇息,康笏南推辭了,說:“不想動了,先在此歇歇,吃飯時再過去。”


    地主們先後告辭。孫北溟笑康笏南:“這麽有興致,禮賢下士!”


    康笏南說:“我是要叫他們傳個訊,把我們出巡的事,傳給日升昌。”


    孫北溟又笑了,說:“傳給日升昌吧,能怎?日升昌的財東李家,有誰會效法你?說不定,他們還會笑你傻。日升昌的大掌櫃郭鬥南,他也不會像我這樣,對你老東家言聽計從。日升昌的掌櫃們,有才具沒才具,都霸道著呢!” 康笏南嘆了口氣,說:“他日升昌以‘匯通天下’耀世百年,及今所存者,也不過這霸道二字了。日升昌是西幫魁首,它不振作,那不是幸事。我以此老身,拉了你,做這樣的遠行,實在也是想給西幫一個警示。” “人家誰又聽你警示?”


    “我們也隻能盡力而為吧。”


    在吃飯的時候,康笏南當著鎮上十幾位掌櫃,果然大談世事日艱,西幫日衰,真是苦口婆心。對康笏南的話,這些小掌櫃雖也大表驚嘆,可他們心裏又會怎麽想?他們傳話給商界,又會怎樣去說?孫北溟真是沒有底。


    飯畢,回到客棧,康笏南立刻酣然而睡。孫北溟倒感疲累難消,炎熱難當,久久未能入睡。


    起晌後,即啟程向子洪口進發。不久,就進山了,暑氣也稍減了。


    康笏南望著車外漸漸陡峭的山勢,心情似乎更好起來。他不斷同車倌交談,問是不是常跑這條官道,一路是否安靜,以及家中妻小情形。還問他會不會吼幾聲秧歌道情。車倌顯得拘束,隻說不會。


    暑時,正是糙木繁茂、綠蔭飽滿的時候。陡峭的山峰,被綠蔭點綴,是如此的幽靜、悠遠,很給人一種清涼之感。


    車輿帶雲走,


    關山恣壯行。


    康笏南忽然拾得這樣兩句,想續下去,卻再也尋覓不到一句中意的了。在長途跋涉中,他愛生詩興,也愛借旅途的寂寞,錘鍊詩句。所以,對杜工部那句箴言“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康笏南有他的新解:讀萬卷書,不必是儒;行萬裏路,才成詩聖。萬裏行程,那會有多少寂寞,可以從容尋詩煉詞!可惜,康笏南也知道自己不具詩才,一生行路豈止萬裏,詩卻沒有拾得多少。所得詩章,他也羞於收集刻印。今日拾得的這兩句,低吟幾回,便覺隻有三字可留:“帶雲走”。


    此三字,很可以篆一新印。


    康笏南正在尋覓詩句的時候,孫北溟才漸有了些睡意,坐在顛簸的車裏,打起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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