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急忙說:“你們看老太爺是真要出巡,還隻是編了題目考我們?”


    四爺說:“隻怕還是考我們。”


    二爺問六爺:“你說呢?”


    六爺說:“老太爺說出巡,那顯然是假,實在是說我呢,他不相信我能大比成功。”


    二爺說:“老爺子他是看不起你。”


    六爺就說:“那他能看得起你?”


    二爺笑了笑,說:“哪能看得起我!我們兄弟中,老爺子看重的,也就一個老三!”


    四爺說:“老太爺一生愛出奇,也說不定真要以古稀之身,出巡天下。”


    二爺就說:“老爺子他要真想出奇兵,那我們可就誰也勸不住了,除非是老三勸他。”


    四爺說:“三哥他在哪兒呢?在歸化城,還是在前營?”


    二爺說:“誰知道!打發人問問孫大掌櫃吧。”


    四爺說:“老太爺想出巡外埠,我看得把這事告訴三哥。”


    二爺就說:“那就告訴他吧。”


    來到學館,六爺就把這事告訴了塾師何開生老爺。


    “何老爺,你看家父真會出巡外埠碼頭嗎?”


    何老爺想都不想,說:“怎麽不會?這才像你家老太爺的作為!”


    “老爺子那麽大年紀了,又是這樣的大熱天,何老爺,你能勸勸他嗎?”


    “應該是知父莫如子。六爺,你就這樣不識你家老太爺的本相?他一生聽過誰的勸說,又有誰能勸說了他?這種事,我可效勞不起。念你的書吧。”


    “今天父親還問我,何老爺對我的前程怎麽看?”


    “你怎麽回答?”


    “我說,何老爺總是嫌我太笨,考也是白考!”


    “六爺,我什麽時候這樣說過?”


    “我看何老爺天天都在心裏這樣說。這叫知師莫如徒!”


    “六爺,我何嚐嫌你笨過?正是看你天資不凡,才可惜你如此癡於儒業。想在儒業一途,橫空出世,誰太癡了也不成。儒本聖賢事,演化到今天,已經不堪得很了。其中陳腐藩籬,世俗勾當,堆積太多。你再太癡,太誠,那隻有深陷沒頂,不用想出人頭地。當年,我久疏儒


    業,已經在你家天成元票莊做到京號副幫,也不知何以神差鬼使,就客串了一回鄉試,不料竟中了舉!何以能中舉?就是九個字:不癡於它,格外放得開!”


    “何老爺,我去念書了。”


    六爺說畢,趕緊離開了何老爺。不趕緊走,何老爺還要給他重說當年中舉的故事。


    何開生是在光緒二十年甲午科鄉試中的舉。那時,他的確是在天成元票莊做京號副幫,已頂到六厘身股。因為他很有文才,又善交際,在京師官場常能兜攬到大宗的庫銀生意,所以孫北溟大掌櫃也就讓他長年駐在京號。他駐京的三年班期,又恰恰與京城的會試之期相合,下班正逢辰、戌、醜、未年。所以,他每逢下班回晉之時,也正是京師會試張榜的日子。


    那時節,金榜有名的貢士,春風得意,等待去赴殿試。落第舉子,則將失意的感傷,灑滿了茶館酒肆。京城一時熱鬧極了。何開生和京號夥友們,不免要打聽晉省鄉黨有幾人上榜,哪一省又奪了冠,新科三鼎文魁中,有沒有值得早作巴結的人選。然後,何開生就帶著這些消息,踏上回晉的旅程了。 光緒十八年壬辰科會試,山西中試者,又是出奇的少。京號的夥友,就有些喪氣。七嘴八舌,指責了鄉黨中那一班專攻仕途的舉子太無能,太不爭氣,忽然就一齊攛掇起何副幫來。說何掌櫃你去考一趟,狀元中不了吧,也不會白手而回!最要命的,是戴膺老幫也參加了攛掇:


    “何掌櫃,你不妨就去客串一回,爭回個舉人進士,也為咱天成元京號揚一回名!”


    這本來是句戲言,可回到太穀老號,孫北溟大掌櫃竟認真起來:“何掌櫃,你就辛苦一趟吧。天成元人才濟濟,就差你給爭回個正經功名了。你要願意辛苦一趟,我準你一年假,備考下科鄉試!”


    給一年假期,那也實在太誘人了。


    財東康老太爺聽到這件事,專門把何開生召去,問他:“考個舉人,你覺著不難吧?”


    何開生說:“早不專心儒業了,怕有負老太爺期望。”


    “叫我看,也沒甚難的。一班腐儒都難脫一個‘迂’字,隻會斷章碎義,穿鑿附會,不用害怕他們。你在商界歷練多年,少了迂腐,多了靈悟,我看不難。”


    就這樣,神差鬼使,何開生踏上了晦氣之路。


    他本有才學,又以為是客串,所以在甲午年的大比中,就格外放得開,瀟灑揮墨,一路無有阻擋。尤其是第三場的時務、策論,由於他長年駐京,眼界開闊,更是發揮了一個淋漓盡致。在晉省考場,哪有幾個這樣發揮的儒生?他就是不想中舉,也得中舉了。何掌櫃真給天成元拿回一個第十九名舉人,一時轟動了太穀商界。


    孫北溟大掌櫃和康笏南老東家,都為何開生設宴慶功,誇獎有加。


    何開生哪裏能想到,厄運就這樣隨了榮耀而至。慶完功,孫北溟大掌櫃才忽然發現,何開生已經尊貴為官老爺,是朝廷的人了。天成元雖然生意遍天下,究竟是民間字號。民間商號使喚舉人老爺,那可是有違當今的朝製,大逆不道。孫北溟和康笏南商量了半天,也隻能恭請何老爺另謀高就。如果來年進京會試,櫃上還依舊給報銷一切花費。離號後,何老爺的六厘身股,還可保留一年。


    何開生聽到這樣的結果,幾乎瘋了。棄商求仕這樣的傻事,他是連想都沒有想過!駐京多年,他還不知道官場的險惡呀?他客串鄉試,本是為康家,為天成元票莊爭一份榮耀,哪裏是想做官老爺!他一生的理想,是要熬到京號的老幫。現在離這樣的理想,已不遙遠,忽然給請出了字號?半生辛勞,全家富貴,就這樣一筆勾銷了?不是開除出號,甚於開除出號!叫天成元開除了,尚可往其他字號求職,現在頂了這樣一個舉人老爺的功名,哪家也不能用你了!


    但這個空頭功名,你能退給朝廷嗎?


    中舉的頭兩年,何開生一直瘋瘋癲癲,無所事事。精神稍好後,康笏南才延請他做了康氏家館的塾師。禮金不菲,也受尊敬,可與京號副幫生涯比較,已是寥落景象了。


    何開生就教職後,康笏南讓六爺行了拜師禮。可六爺對這樣一位瘋瘋癲癲的老爺,實在也恭敬不起來。不過,鄉試逼近,何老爺當年那一份臨場格外放得開,倒也甚可借鑑。


    可惜,何老爺把他的故事,重複得太多了。


    2


    康笏南的第四任夫人,也就是六爺的生母,出生官宦人家。她的父親是正途進士,官雖然隻做到知縣及州府的通判,不過六七品吧,但對康家輕儒之風,她一直很不滿意。所以,六爺從小就被曉以讀書為聖事。母親早逝後,他的奶媽將這一母訓一直維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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