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壞話沒說,誰知道呢。你倒說說,你們怎麽頌揚我?”


    “說老夫人一口京話,真好聽。還說你心善,對下人那麽好,也不怕慣壞她們。說你好文明,愛幹淨,不怕麻煩,三天兩頭這樣進城洗浴,越洗越年輕,越水色了。”


    “狗奴才們,還說什麽,我也能猜出來:可惜就是生了一雙大腳!對吧?”


    三喜忙說:“我們可沒這麽說!倒是都說,看人家老夫人,留了天足,不一樣高貴、文雅嗎?不光高貴、文雅,還大方、活潑、靈泛,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多好。京城高貴的女人,都像老夫人你這樣嗎?”


    “哪兒呀!我是父親想把我帶到西洋,小時才不讓給我纏足。”


    “西洋女人都不纏足?”


    “不纏,人家旗人婦女也不纏足。三喜,你娶的也是個小腳媳婦吧?”


    “可不是呢,甚也做不了,哪兒也去不了。”


    “媳婦生得俊吧?”


    “小戶人家,能俊到哪兒?”


    “小奴才,你這是什麽話!想變心呀?”


    “不是,我是說,沒法跟東家你們這樣的豪門大戶比。”


    “小奴才,你還是眼高了!豪門大戶吧,一定就好?我看你是不待見自家媳婦吧?”


    “不是,不是。”


    “家裏父母呢,都好?”


    “家父長年在蘭州駐莊,母親還好。”


    “你父親是駐票莊,還是茶莊?”


    “茶莊,一輩子了,就在茶莊。”


    和這個年輕英俊的車倌這樣說著閑話,杜筠青感到愉悅異常。康家為轎車挑選的車倌,都是這類年輕英俊的小後生。他們,連同那華麗威風的車馬,都是主人外出時候的臉麵。他們在這裏趕車,和在字號學徒是一樣的。幹幾年,就派往外埠的商號去了。杜筠青使喚的車倌,已經換過兩個,頭一個拘謹,第二個靦腆,都不像這個三喜,又活泛,又健談。


    可惜,這樣的愉悅不會長久。好像還沒有說幾句話呢,呂布就失魂落魄地趕來了。


    重新登車啟程後,呂布一直在問,為什麽不等她了。又說她跑到華清池,不見了車馬,腿都軟了。但杜筠青沒有多跟她說話。策動呂布破壞一下康家規矩的願望已經實現,她卻不再有多少興奮。


    她隻是很懷念剛才的那一份愉悅。在棗樹林裏,似乎有什麽感動了她。


    3


    光緒十一年秋天,杜筠青跟著父母,從京城回到了太穀。


    那一年,因為越南案事,中法兩國交惡。她的父親杜長萱,追隨出使英法的大臣曾紀澤大人,在法京巴黎殫精竭慮、交涉抗爭,一心想守住朝廷的尊嚴,保全越南。沒有想到,北洋大臣李鴻章為了議和,攛掇朝廷,將剛正的曾大人去職了。杜長萱作為使法的二等通譯官,也應召歸國。杜筠青記得,歸來的父親什麽也不多說,隻是愛仰天大笑。到了夏天,就開始做回鄉賦閑的準備。她不相信父親真會回太穀。可剛入秋,京城稍見涼慡,父親就帶著她們母女,離京啟程了。


    在那愈走愈荒涼的漫長旅途中,父親的興致反倒日漸高漲起來。尤其在走出直隸平原,西行入山之後,那荒溝野嶺,衰糙孤樹,那悽厲的山風,那寂靜得叫人駭怕的峽穀,那默默流去的山溪,還有那總是難以到達的驛站,仿佛都是父親所渴望的。


    杜筠青一直都不能相信,那一切是真的。


    太穀是杜家的故鄉,出生在京城的杜筠青,長那麽大了,還沒回來過。她隻是從父親不斷的講述中,想像過它。她想像中的太穀,已經是繁華異常了,及至終於見到那真實的繁華時,她還是感到十分意外。她從京城歸來,故鄉不使她失望,也不錯了,居然還叫她吃了一驚!


    杜筠青記得,那日到達的時候,已近黃昏。斜陽投she過去,兀現在城池之上的白塔和鼓樓,輝煌極了。慢慢走近,看清了那座鼓樓本來就極其富麗堂皇,倒是那座高聳的白色佛塔,似乎更顯金碧輝煌。回鄉的官道在城之東,夕陽就那樣將故鄉輝煌地襯托出來給她看,然後才徐徐西下。臨近東關時,天色已顯朦朧,但店鋪疊連,車水馬龍,市聲喧囂,更撲麵而來。


    特別是那晚歸的駝隊,長得望不見首尾,隻將恢渾的駝鈴聲,播揚到夜色中。過了永濟橋,進入東城門,眼前忽見一片如海的燈光。


    在經過了越走越荒涼,仿佛再也不會有盡頭的旅程,那一刻,就像走進了仙境。


    杜家的祖宅,深藏在西城一條幽靜的小巷盡頭。它那一份意外的精緻和考究,也叫杜筠青大感驚異。那不是一個太大的宅第,但從臨街門樓的每一個瓦當、椽頭,到偏院那種貯放薪柴的小屋,一無遺漏地都作了精工修飾。宅第後麵那個幽雅靈秀、別有洞天的園子,更叫杜筠青驚喜。父親在京城住的宅院,簡直不能與這裏相比!二等通譯官雖也有三四品的名分,可他那種雜官,哪能住得了帶園子的宅第?


    總之,初識的故鄉,是使杜筠青驚喜過望的。隻是,她喝到的第一口水,也叫她意外得不能想像:這是水啊?如此又苦又鹹!


    父親說,飲用的已經是甜水了,要由家僕從很遠的甜水井挑呢。後麵園子裏那口自家的井,才是苦水,隻供一般洗滌用。 天爺,這已經是甜水了!


    杜筠青和她的母親一樣,從回來的第一天起,就不想在太穀久留下來,這太苦鹹的水,便是一大原因。母親就對她說過:“吃這種苦水久了,我們白白淨淨的牙齒,也要變得不幹淨了,先生黃斑,後生黑斑!”


    聽了這話,她給嚇得驚駭不已。但你能不吃不喝嗎?


    問父親什麽時候返京,他總是說:“不回去了,老根在太穀,就在太穀賦閑養老了。京城有的,太穀都有,還回去做甚!” 母親呢,總背後對她說:“你不用聽你父親的。他這次回來,是想籌措一筆銀錢,好回京城東山再起,叫朝廷把他派回法蘭西。”


    杜筠青當然希望母親所說的是真的。


    杜筠青的祖父,是太穀另一家大票莊協成幹的一位駐外老幫。他領莊最久的地方,是十分遙遠的廈門。他與福建布政使周開錫相交甚密。所以,在周開錫協助左宗棠創辦福建船政局的時候,他聽從了周藩台的勸說,將十四歲的杜長萱送進了船政局前學堂,攻讀法語和造船術。那時,杜長萱已經中了秀才,聰慧異常。雖然弱冠之年千裏迢迢入閩來研習法語,卻也頗有天賦。前學堂畢業,又被選送到法蘭西留學。後來被曾紀澤選為法語通譯官,也不算意外的。隻是,杜長萱被父親送上的這條外交之路,非商非仕,在太穀那是非常獨特的。


    所以,杜長萱回到太穀之初,受到了非同尋常的禮遇。拜見他、宴請他的,幾乎終日不斷。太穀那些雄視天下的大商號和官紳名流,差不多把他請遍了。


    太穀的上流社會,不斷把杜長萱邀請去,無非是要親口聽他敘說法蘭西的宮廷氣象,越南案事的千迴百折,以及曾紀澤、李鴻章的一些逸事趣聞。當然也要問問西洋的商賈貿易,銀錢生意,艦船槍炮,還有那男女無忌、自由交際的西洋風氣。相同的話題,相同的故事,各家都得親耳聽一遍,這也是一種排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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