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書雖寫了寶玉最終出家為僧,卻是《中鄉魁寶玉卻塵緣》,原稿是叫《懸崖撒手》(二十一、二十五),從回目就能看出不同。所以續書中的寶玉是“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被“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一百二十)心情是依戀的,行為是被動的。原稿中的寶玉卻是態度十分決絕的,就像甄士隱搶過跛道人肩上褡褳來背著,說聲“走吧”一樣,所以有脂評說:“‘走吧’二字真‘懸崖撒手’,若個能行!”(一)


    林黛玉:續書寫賈母薄情寡恩,棄病危之外孫女於不顧而採納“調包計”,使黛玉誤會寶玉負心,在“金玉姻緣”締結之時,含恨而歿。這實在是以怨報德,並非以其眼淚報答神瑛甘露之惠,又如何證得前緣?原稿寫黛玉悲劇實與賈府擇媳無關,且是寶玉娶釵之前的事。黛玉臨終時,如脂評說的“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三),跟續書寫其抱怨毒憾恨之心於無盡,根本不是一回事。參看《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之死》。


    薛寶釵:在原稿中,她沒有因扮演“調包”對象、贏得寶二奶奶身份而落到尷尬的境地;從事態發展上說,她與寶玉的婚姻是“水到渠成”的,因而“後文成其夫婦時”,才能寫他們的“談舊之情”(二十)。隻是寶釵並不理解寶玉,在《薛寶釵借詞含諷諫》一回中,她仍想以倫理道德信條去“箴”寶玉歸正,可她哪裏知道寶玉“已不可箴耶”(二十一)?也許這更增加寶玉的反感,促使其產生“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連脂硯都責怪寶玉過於“偏僻”,視其為“三大病”之一,說:“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玉一生偏僻處”。(二十一)這裏特提“麝月之婢”是因為他們夫妻身邊隻有麝月一人了(二十)。這些顯然也與續書所寫不同。


    賈元春:其冊子判詞稱“虎兔相逢大夢歸”。解說者有以為是影射康熙死於壬寅(虎)年,雍正嗣位後,明年癸卯(兔)改元的時間。又早期的己卯本及夢稿本(楊本)上,此句都作“虎兕相逢大夢歸”,若是原文,則可能暗示元春死於兩派政治勢力的惡鬥之中。其曲子《恨無常》說:“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裏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嗬,須要退步抽身早!”更像她確是成了統治者內部鬥爭的犧牲品。脂評證實了這一點,在指出元春“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的同時,說“《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十七、十八)。以楊貴妃作比,倒未必說後來有類似“安史之亂”的情節,但她屬非正常死亡而且因此導致賈府勢敗家亡是可以肯定的。但續書寫元春之死,則是因為“聖眷隆重,身體發福”,才“多痰”致疾,仿佛她的死也足以顯示皇恩浩蕩似的。


    賈迎春:嫁給“中山狼”受苦,都是在八十回前描寫的,續書除了開始時提到過外,幾乎將她忘了。隻到“賈母這病日重一日,延醫調治無效”時,才有孫家婆子來報:“姑娘不好了!前兒鬧了場,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接著說:“豈知那婆子剛到邢夫人那裏,外頭的人已傳來說:‘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聽了,也便哭了一場……知賈母病重,眾人都不敢回。”(一○九)如此草草收場,還不如太虛幻境中她的判詞和曲子《喜冤家》說得周詳,實在未能充分體現雪芹通過迎春、薛蟠的嫁娶,來表現封建婚姻製度的不合理。脂評曾指出:


    此文一為擇婿者說法,一為擇妻者說法。擇婿者必以得人物軒昂,家道豐厚,蔭襲公子為快;擇妻者必以得容貌艷麗,妝奩富厚,子女盈門為快。殊不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試看桂花夏家、指揮孫家,何等可羨可樂,卒至迎春含悲,薛蟠貽恨,可慨也夫!(第八十回)


    賈探春:前麵說過,脂硯齋有“探春遠適”之批,說到“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二十二)。脂評遠嫁不歸之說,與正文暗示其命運的“千裏東風一夢遙”、“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五)的預言完全吻合。可是續書卻寫她出嫁後服采鮮明地回娘家來探親,這真是匪夷所思的敗筆。倘果真可隨時回娘家看看,還有必要名屬薄命司嗎?


    賈惜春:續書中她的歸宿是進櫳翠庵——一幢自然環境優美的單身女子的高級別墅。這不但與脂評嘆“惜春為尼”說“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二十二)的境況截然不同,也與正文說她“獨臥青燈古佛旁”對不上號。櫳翠庵難用“青燈古佛”來形容且不說,續書既讓紫鵑陪伴惜春同去,那就也不是“獨臥”了。


    史湘雲:有一種說法,以為原稿後來寫寶玉淪為更夫,巧遇湘雲,與其結為夫妻。這絕對信不得。那是另一種今已不見的文字很粗糙的續書抄本中的情節。但上世紀頭幾十年中,薑亮夫、陶秋英夫婦,吳宓、張宗祥等在清華大學讀書或任職時還讀到過,清人筆記中也有提及。後人構思這一情節,實與誤解又附會小說中《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回目有關。


    他們把“白首雙星”解說成“白首夫妻”、“白頭偕老”了,並以為是指寶玉、湘雲。其實,它是“白首分離的夫妻”的意思,也非指寶、湘。黛玉曾疑心又出個“金玉姻緣”,故脂評說“何顰兒為其所惑”(三十一)!我們今天不要再“為其所惑”才好。


    “雙星”一詞,在現當代或可有泛義,比如指一對明星;今天發射地球衛星還有“雙星計劃”;可它在從前隻有一個用法,詞義是固定的,即牛郎織女星。所以“七夕”也叫“雙星節”。《駢字類編》中於“雙星”詞下,除一條“雙星錢”不能算外,共收古籍例句九條,都是牛郎織女星的意思,未收的例子還能找出更多,卻絕對找不到“雙星”可泛指連理夫妻或兩個隨便什麽人的例句。


    金麒麟,雖是寶玉為湘雲從張道士手中拿的,但後來卻到了衛若蘭身上。脂評正確理解回目含義指出:“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三十一)所以,梅節兄《史湘雲結局探索》一文中曾揣測過,衛若蘭與湘雲婚後分離,是懷疑她曾與寶玉有染,疑點就起於這個金麒麟,因為它曾經是寶玉的。是否如此,難斷定,但脂評有“湘雲是自愛所誤”(二十二)的話,倒似乎能與之相合。


    這些姑且不去管它,湘雲後來與丈夫分開獨處,是可以肯定的。這既與其判詞“湘江水逝楚雲飛”和《樂中悲》曲“終究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五)合榫,又有其《白海棠和韻》詩句及脂評可證。脂評批“自是霜娥偏愛冷”句說:“又不脫自己將來形景”。(三十七)這裏的“冷”,正寓其冷落孤寂處境。還有她“花因喜潔難尋偶”、“幽情慾向嫦娥訴”等句,也包含著同樣的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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