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標題,這首吊雪芹的詞是寫登臨薊門眺望所見所感的。薊門,在北京的西北角。幹隆皇帝曾尋訪其古城址,立碑題寫“薊門煙樹”四個大字,使之成了“燕京八景”之一的地方,實不過是“元大都城西麵城牆、靠北端的一個門,即肅清門的遺址”(見《北京地名漫談》53頁),並非真正的古薊門。登城西望,郊野遠處,便是曹雪芹晚年所居住的西山一帶。故敦誠《寄懷曹雪芹》詩中即以“薊門落日”四字指其所在。此詞的作者登眺的方向,也正是西麵,故開頭寫所見謂“關河莽微曛”,曛,落日餘暉也;結尾則說“散餘霞處”,餘霞,落霞、晚霞也。


    上闋寫所見景物,視野由大而小,從曠闊到集中,從遠處的“去往歸鴉萬點”,歸到“是山村”上去,點出雪芹的居處。“山村”之稱,與敦敏《訪曹雪芹不值》詩所寫的“山村不見人,夕陽寒欲落”完全符合。接著就想像其埋骨之地,以申“憑弔”之意說:“殘石欺秋草,不表孤墳。”他墳前的斷碑殘石,已早被茂密的秋草所掩埋,再要尋找墓址都很困難了。所以隻得像詞的結語所說,在古城上眺望著落日晚霞的遠處,以酒酹地,表示祭奠了。我們退一步說,即使詞的作者並不真正確知雪芹的墓址所在,隻是據當時傳聞這樣寫,那也是非常重要的證據。在“墓石”出現之前,又有誰曾聽說過北京有曹雪芹葬於張家灣的傳聞?


    從詞的下闋所寫來看,詞作者還是相當關心並了解有關曹雪芹的一些事的。下闋前半仍是景物,分兩截:“回首”三句,當是說詞作者曾見到過的雪芹故居周圍的環境;借“橋跡都湮”暗示其身後蕭條,許多往事也都隨時間而湮沒無聞。這是回想中景象。“認誰家”二句,則是眼前所見,是用以作對比的。前麵不遠的地方,不知是哪一家的官邸,現在還建築輝煌,氣勢巍巍,顯赫得很。後接四句寫所感,也分兩截:先說雪芹奮起如椽大筆,把他一生對世事的觀察經歷寫成小說。“黃衣”,西漢小說家虞初,號“黃衣使者”,人稱“小說九百,本自虞初”;借代寫小說的雪芹。然後再說世人對雪芹的妄加嗤點評議是徒勞的。所謂“牛鬼謗遺文”是說有人對雪芹傳世文章亂加譏謗,比之為李賀的“牛鬼蛇神”文字,因而大有“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的憤慨。看來,詞作者是讀過敦誠的輓詩或其《鷦鷯閹雜誌》的,後者有“餘輓詩有‘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之句,亦驢鳴吊之意也”等語。但對敦誠以李賀比雪芹的詩句,不免有所誤解,以為是在譏哂。長吉歌詩,後人本多不一的褒貶,而杜牧“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李長吉歌詩敘》)的讚詞,也容易被人誤當作是譏語,所以引得詞作者生氣了。其實敦誠是極佩服雪芹的。“牛鬼”之喻,隻在贊其為文“新奇可誦”,並無“謗遺文”之意。總之,我覺得此詞是考證雪芹葬地頗有參考價值的資料。周汝昌爬羅剔抉地搜集,功不可沒。我希望不要因為尚未查出它是何時何人所作就忽略了它。


    附:


    本文主要是從正麵申述我不信“曹雪芹墓石”為真的理由,有不得不涉及一些不同的意見者,也隻是就事論事,絕沒有想與持異見的同行師友們一爭短長的意思。惟對好事者的作偽,頗不以為然耳。


    第九章 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之死


    本文將要談到的一些看法,基本上是1976年間形成的。幾年來,我一直都想將它寫成一篇專論,作為我打算寫的《論紅樓夢佚稿》一書中的主要章節,但老是受到其他事情的牽製,沒有充裕的時間。湊巧,北京出版社決定將我1975年前所編由杭州大學內部印行的《紅樓夢詩詞曲賦評註》一書正式出版,我就借修改此書的機會,將這些看法分散地寫入有關詩詞曲賦的評說和附編的資料介紹中去了。該書在1979年年底已與讀者見麵,但我還是覺得那樣東談一點、西說幾句的寫法很難使人獲得比較完整的印象,也難使人根據我分散在各處提到的材料來通盤地衡量這樣的推斷是否真有道理;此外,受該書體例限製,有些問題也放不進去。所以,還是決定再寫這篇專論,把自己的看法和依據的材料比較全麵地談一談,以便於聽取紅學界朋友和讀者的意見。


    一、前八十回已埋下伏筆


    本文要探討的“林黛玉之死”,正如題目所標明的是指曹雪芹所寫的已散佚了的八十回後原稿中的有關情節,不是現在從後四十回續書中能讀到的《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等。當然,為了便於說明問題,也還得常常提到續書。


    《紅樓夢》後半部佚稿中寶黛悲劇的詳情,我們是無法了解的了。但隻要細心地研究八十回前小說原文的暗示、脂評所提供的線索,以及作者同時人富察明義的《題紅樓夢》詩,並將這些材料互相加以印證,悲劇的大致輪廓還是可以窺見的。


    這裏有兩點情況,特別值得說一說。


    (一)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貫始終的,小說有完整的、統一的藝術構思,情節結構前後十分嚴密。在寫法上,曹雪芹喜歡把未來要發生的事情,人物以後的遭遇、歸宿,預先通過各種形式向讀者提明或作出暗示,有時用判詞歌曲,有時用詩謎讖語,有時用脂評所謂“千裏伏線”,有時用某一件事或某一段描寫“為後文所引”等等。即如以“不聽菱歌聽佛經”去做尼姑為歸宿的惜春,小說開始描寫她還是個孩子時,就先寫她“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一處頑耍”,她所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這裏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她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哪裏呢?”(第七回,所引文字據甲戌、庚辰、戚序等脂評本互校。後同)這就將後半部線索提動了。諸如此類,小說中是很多的。這是《紅樓夢》寫法上不同於其他小說的一個顯著特點。它使我們探索佚稿的內容有了可能,特別是作為全書情節的大關鍵之一的寶黛悲劇,更不會沒有線索可尋。倘若換作《儒林外史》,我們是無法從它前半部文字中研究出後半部情況來的。


    (二)脂硯齋、畸笏叟等批書人與作者關係親近得很,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作者的助手,他們是讀到過現已散佚了的後半部原稿的。而這後半部原稿除了有“五、六稿”是在一次謄清時“被借閱者迷失”(但批書人也讀到過,如“獄神廟慰寶玉”、“衛若蘭射圃”和“花襲人有始有終”等)以外,其餘的稿子直到脂評的最晚年份,即作者和脂硯齋都已相繼逝世三年後的丁亥年(1767,即惋惜已有數稿“迷失”的脂評所署之年)或者尚可懷疑寫訛的甲午年(1774),都還保存在畸笏叟或者畸笏叟所知道的作者某一親友的手中,而沒有說它已經散失。可知脂評是在了解小說全貌的基礎上所加的評語,這就使它具有特別重要的價值。現在有人罵脂硯齋,罵脂評“庸俗”、“輕薄”、“惡劣”、“兇狠”、“立場反動”、“老奸巨猾”等等,這也許是沒有真正懂得脂評。筆者是肯定脂硯齋的,並且還認為以往研究者對脂評的利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對脂評的價值不是估計得過高,而是大大低估了。就算脂硯齋等人的觀點很糟糕(其實,這是皮相之見),而我們的觀點比他高明一百倍吧,但有一點他總是勝過我們的,那就是他與作者生活在一起過,與作者經常交談,對作者及其家庭,以至小說的創作情況等都非常熟悉,而我們卻所知甚少,甚至連作者的生卒年、他究竟是誰的兒子等問題也都沒有能取得統一的意見;脂硯齋他讀過全部原稿,而我們隻能讀到半部,他對後半部情況有過調查研究,而我們沒有。在這種情況下,怎能對脂評採取不屑一顧的輕率態度呢?所以,本文仍將十分重視脂評,並盡量加以利用。這不是說我們要完全以脂硯齋等人的觀點為觀點,而是說要尊重他們所提供的事實,要細心地去探尋使他們產生這樣那樣觀點、說出這樣那樣話來的小說情節基礎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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