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死的才是你親生爹娘。好心告訴你,讓你到陰間才好相認。”柯子炎道。


    三哥冷笑:“鬼話一概不聽。”


    柯子炎清楚老三早已刀槍不入,他不指望老三知情後翻然悔悟,願意供出假父錢以未的下落。說到底錢以未和林鵬夫婦同樣都是共黨,老三怎麽說都是叛逆崽子,子承父誌,無論認誰作父,落到柯特派員手裏都一樣。此刻柯特派員想知道老三喜歡哪種死法,老虎凳刑訊,還是零刀碎割?可以自選,他會酌情關照。


    三哥說自己從來不信邪,也沒怕過死。當年日本人當著他的麵打死他的老師,引他走上這條路,從那時起他出入槍林彈雨,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但是我還要看你下地獄。”三哥說。


    柯子炎批評老三不如老四。錢家小妹在廈門被圍,舉著一顆手榴彈,拉弦還喊臥倒,知道饒人一命,隻不過不被領情,終究死於亂槍,說到底怪不得別人,是她自己活該。老三老四不是一個種,卻出自同一門,膽大敢死,老四回到廈門,老三來到金門,一個跟一個步入死地,難道相信老天永遠跟自己同邊?相信自己子彈打不死?既然一切都因信仰,有信仰的人會勝利,那麽就勝利吧,有信仰的人不怕死,那麽都去死吧。有朝一日有信仰者統統死光,世界上剩下的全是行屍走肉,豈不天下大同。


    從柯子炎嘴裏聽到澳妹死訊,不由三哥咬牙切齒:“等我替澳妹討你這條命。”


    柯子炎道:“來生再說吧。”


    不待來生,幾小時後,淩晨二時時分,槍炮聲響徹金門,天地為之震撼,金門戰役打響。數千解放軍戰士憑藉漁船強渡大海,占領灘頭陣地,迅速向縱深地帶穿插,島上守軍拚命抵抗,到處槍聲連片。


    特務組所駐村莊離灘頭較近,槍炮聲排山倒海一般驚心動魄。特務匆促撤退,迅速離開駐地,三哥被反銬雙手拖上吉普車。


    三哥哈哈大笑:“你們死到臨頭了。”


    柯子炎罵:“走著瞧。”


    幾輛吉普車離開駐地,沿著鄉村土路快速撤退,天黑地暗,道路難行,吉普車亮著燈,開得跌跌撞撞。翻過一個小山頭時,前方突然響起密集槍聲,一支進攻隊伍突破防線,打過山頭,向公路猛撲,黑暗中一串串彈光飛過山坡。


    柯子炎大喊:“是共軍!快衝過去!”


    三哥突然在車裏跳起來,用勁全身氣力拿身體撞擊前座司機。吉普車突然失去控製,躥出道路翻下山坡。山坡下有一片開闊地,早先塗營二連在這裏埋設過地雷。


    吉普車觸雷爆炸,三哥與柯子炎同歸於盡。


    尾聲


    來年春天,人民政府工作人員在漳州一處老房子裏找到了母親錢周氏。母親已經離開廈門,帶著外孫吳亞明回老家定居,小巷木屋的主人從南洋回來,房子還給了人家。政府要給母親安排住所,母親堅持回老家生活,因為丈夫錢以未、女兒錢玉鳳、亞明的父親吳春河和大兒媳陳蕾都知道這個地方,他們要是回家,在廈門找不到她,一定會到這裏,這裏有他們的東西,她要在這裏等他們回家。


    老房子裏有許多舊物與母親相伴。當年擔心特務搜查,母親偷偷把不少東西搬到此間藏匿,多為父親錢以未的物品,有他留下的書籍,一抽屜石頭,他的篆刻印章——其中有一對讓特務柯子炎耿耿於懷、遍搜無著的長方章,它們藏在這裏,印文分別是“山河破碎”和“天地更生”。


    工作人員勸告母親節哀,烈士們不可能回家了,但是人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


    母親拒絕安慰。她堅持認為自家小女兒去了台灣,可能是去尋找父親。待台灣回歸,他們自會歸來。大女婿吳春河與錢以未一樣曾經多次失蹤,消失數年,都說已經死了,最終他們又都再次歸來。死而復生在這個家不是稀罕事,母親永遠心存希望。


    人民政府給母親發了撫恤金,在母親所居舊屋牆上釘上一塊木匾,匾上題有“滿門忠烈”四字。


    五年後,有一封信自香港寄到漳州。小學生吳亞明給母親讀信,他一讀信頭“親愛的阿姆”,母親就大叫:“那是誰?是誰!”亞明趕緊看信末署名:“是小姨!”


    確實是我,於貌似長眠中“覺醒”。


    我沒有死於美式手榴彈,也沒有死於亂槍,我之存活因為意外,也因為孫力以命相換。我拉了弦的手榴彈竟然是顆啞彈,當特務在我眼前臥倒一地之際,它沒有爆炸。當時我整個人蒙了,呆站著看特務們趴在地板側頭翻白眼。孫力突然撲上前連開幾槍,林家團被他當場擊中,特務們一起回頭朝他射擊,注意力被忽然引走。我身邊意外地“吱呀”一聲,一個門扇洞開,我不假思索當即竄進門裏,回身把門關上。


    這扇門怎麽回事?當時我被特務逼到牆角,身後是一麵高牆和一扇緊閉的木門,高牆裏邊圍著一個破落大戶人家的園子,園子已經殘破,我所據院牆這扇門是後門。偏巧有個女乞丐住在那破園子裏,女乞丐年紀很大,耳朵很重,外頭槍聲砰砰亂響,在她耳朵裏可能像是放鞭炮,她打開門察看究竟,適時把我救了。


    我逃進園子後立刻向前飛跑,僅僅幾分鍾,特務撞開被我反關的後門衝進園子,園中女乞丐奪路逃跑,被他們射殺,我攀上另一側院牆邊的一棵樹,爬到牆頭上。我聽到柯子炎大喊“開槍”,耳朵裏一片槍響,震耳欲聾。我被亂槍從牆頭打下,掉到牆那頭,那邊是麵斜坡,坡下就是海灣,我從坡下一直滾到海裏。落海後我掙紮著遊開,抱住海浪上漂浮的一塊破木板,隨即昏迷不醒。恰有一條軍用小艇經過那塊水域,艇上當兵的發現我血淋淋漂在海上,把我撈起來送到附近一所軍醫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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