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要激動士平先生?那是無理而又必須的遊戲。因為這三天來蘿皆同到這幾個人在一處,蘿在宗澤麵前的沉默,是士平先生所知道的。士平先生的安詳,說明了這人的惡意。


    他沒有一句話嘲笑到蘿,可是那沉默,卻更明確的在解釋到“一切皆知”的意思。


    這一點她恨了士平先生,要報復才能快意。因為陳白為人雖然又驕傲又虛偽,如一隻孔雀,可是他隻知道炫耀自己,卻不甚注意旁人。士平先生的謙虛裏有理智的眼睛,看到的是人的一切醜處壞處,她的驕傲使她在士平先生受了損失,所以她在這時特別同那學生親近。


    這學生,在蘿身上做的夢,是人類所不許可的誇張好夢。


    因為他早上給蘿的信,以為已經為蘿見到了,這時的蘿就是為了答覆那個信所施的行為。他想到一些荒唐事情,就全身顫慄不止。


    到後,蘿覺得把這幾個男子各人分上應得的災難和幸福已做到,她走了。


    她回到家裏去時,見到宗澤坐在客廳裏,想到先一時的事情,不覺臉紅了。宗澤正拿著她一個照相在手裏看得出神,還不知道蘿已回家。


    蘿站在門邊,“宗澤先生,對不起,我到××學校去了。”


    宗澤回過頭來時手還沒有把那個相放下,也不覺得難過,卻說,“這相照得真美,我看癡了,不知道蘿小姐回來了。”


    “來多久了嗎?”


    “大約有一點鍾了。我特意來看你,因為你好象有使人不能離開你的力量。”


    “當真嗎?”


    “你自己也早就相信這力量了。”


    蘿覺得有點不大好意思了,“我實在缺少這自信。”


    宗澤說,“不應當缺少這自信。美是值得驕傲的,因為時間並不長久。”


    “世間也還有比美更可貴的東西。”


    “那是當然的。不過世界上並沒有同樣的美,所以一個人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好處,卻在浪費情形中糟蹋了它,那是罪過。”


    ……


    蘿一麵同宗澤說話,一麵把從各處寄來的信裁看,北京兩封,廣東一封,本埠陳白一封,那周姓學生一封。先是不知道這信是誰寄來的,裁開後才明白就是那大學生的信,上麵說了許多空話,許多越說越見糊塗的話,充滿了憂鬱,雜亂無章的引證了若幹典故,又總是朦朧不清。把信看過了,這被那學生在信上有五個不同稱呼的蘿,欲笑也笑不下去。宗澤好象是不曾注意到這個的,竟似乎完全沒有見到。蘿心想,我應當要你注意一下,就把信遞過去,說道:“宗澤先生你看年青人做的事情。我真是為這種人難過。”


    把信略略一看,就似乎完全明白了內容的宗澤,仍然是沒有笑容。隻靜靜的說,“這是自然的,男子多數就在自己這類行為上做出蠢事。”


    “你以為是蠢事嗎?”蘿雖然這樣抗議,卻又象是僅僅為得說這個話的也是男子的原故,不然是不會這樣說的。


    “當然,也有些女人是承認這個並不是蠢事的!或者多數女人就正要這東西!不過現在的你,我卻知道決不會以為他是聰明,這是我看得出的。”


    “宗澤先生,你估計的不對。”


    “也許會有錯誤,就因為你是個好高的人,隻為我說過了,才偏要去同情他。”


    “……”蘿沒有話可說了,就笑著,表示被這個話說中了。


    宗澤又拿起那個信來,看那上麵的典故,輕輕的讀著。蘿就代為解釋的樣子說道:“全是讀書太多了,一點不知道人情。十九世紀典型書呆子。”


    “這不是知不知道的問題。”


    “那你說是什麽?”


    “蠢的永遠是蠢的,正如一塊石頭永遠是石頭一樣。”


    “宗澤先生,你這話我不大同意!”


    “我們說話原本不是求人同意而說的。”


    “可是我也這樣說過了的。”


    “那一定是的,因為說話是代表各人興味。我相信有時你是用得著這一句話的。因為同你接近的人,都是善於說話的人。”


    “你是說用這句話表示自己趣味的獨在不是?”


    “是挽救自己的錯誤!”


    “那你也承認有錯誤了。”


    “那是沒有辦法的。因為在你麵前,一切人某一時節不免失去他的人格上的重心,所不同的,不過是各人教養年齡種種不同,所以程度也兩樣罷了。”


    “宗澤先生,我想你這句話是一句笑話。”


    “你並不以為是笑話,便聽到我說這個,這時節即或以為是笑話,過後也仍然能夠使你快樂。”


    “我聽過許多人的阿諛了。一個女演員嘛!”


    “你知道,你以為一個女人聽過許多人的奉承,就會拒絕一句新的阿諛麽?”


    蘿隻把頭搖晃,一時找不出話否認,她心想,“這是厲害的詭辯,又單純,又深入,在這些人麵前,裝啞子倒有利益,”所以到後就隻笑笑,讓宗澤先生說下去。


    宗澤也沉默了。這個人,他知道蘿是怯於在言語上有所爭鬥的,他過了一會,就問蘿,預備什麽時候離開這裏到法國去。


    蘿說,“法國我也不想去,這裏我也不願留。”


    “你是厭倦了生活才說這個話。”


    “包圍到我身邊的全是平常,瑣碎,世故,虛偽,使我怎麽不厭倦?你知道我這個人不是為些人而活的。”


    “但是你也歡喜從這種生活中,吸取你所需要的人生。”


    “歡喜,歡喜,你以為你對我作的估計是很不錯的,是不是?”


    “不是。我並不估計過誰。我隻觀察,用言語說明我所見而已。”


    “你以為我是平常任性使氣的女子。”


    “不是。”


    “你以為我缺少男子的殷勤就不快樂。”


    “不是。”


    “你以為我……”


    “疑心多,怎樣會不厭倦生活?”


    “宗澤先生,男子的疑心實在比女子更大的!”


    “但是男子他會自解。”


    “這是聰明處。”


    “可是若果這稱讚中缺少惡意,我想我是無分受這稱讚的。”


    “你覺得你不同別的男子,是不是?”


    “我自己是早就覺得了的,現在我倒想問你哩。”


    “你比他們單純一點。也多一點吸引力。”


    “這個批評是不錯的。我就是因為單純,做人感覺到許多方便。”


    “可是也看人來。”


    “可是在你麵前,我看得出我的單純倒很合用!”


    “你能夠這樣清楚運用你的理智,真是可佩服的人。”


    “有些人受人敬佩是並不快樂的,因為照例這是有一點兒譏笑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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