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想用自己的行為,煩惱到親愛的舅父的。”


    “你是這一個時代的人,行為使中年人看不慣,這錯處,一定不是你的錯處!”


    “士平先生也說到這個了。”


    “當然要說到這個。因為士平先生看來雖然可以作為你們演劇運動的領袖,卻仍然是同我在一個世界裏一種空氣中長大的人。我也算定他要失敗的,他在這事上不是很苦惱過嗎?”


    “我不過問,也不想十分清楚,因為我不是為同情這種苦惱而生的人。”


    “你怎麽樣問他說的?”


    “我說我永遠是我自己的人,不能盡誰的熱情或溫情占去。”


    “他怎麽說?”


    “他笑,很勉強。他使我不快樂,是那樣有知識有思想的中年人,也居然保留到一種人類最愚蠢的本能。他見到我同一個學生稍稍接近了一點,就要妒嫉。他雖然極力隱忍到他這弱點,總仍然不能不在言語上態度上輕視旁人。因為這樣,我把問題向他提出來了。我是因為不承認愛我的男子,用得著妒嫉,使我負一種條約上義務,所以同陳白分手了的。現在士平先生不幸,又為了這點事,把我對他的幻想失去了。”


    “那你此後再演戲不演?”


    “為什麽戲也不演了呢?戀愛同演戲完全是兩件事。我為演戲而同他們去在一處,誰也不能使我難堪。還有,是我因為好奇,我要演戲,才能滿足我這好奇的心。”


    “蘿,你的言語越說越危險了。我擔心你的未來日子,我願意你不要演劇了。”


    “舅父的意思又是在為你自己打算了。”


    “不是為自己,完全為你——也可以說,完全為其他的人。


    在這裏我不得不說士平先生把你帶到不幸方向上去,你慢慢變成劇本上的角色,不再是往日的你了!”


    “因為這樣舅父就悲觀了?”


    “因為這樣你成為孤立的人了。”


    “我羨慕的就是孤立無援。我希望的就是獨行其是。”


    “你是一個英雄,可是將來一定跌在平凡的阱裏。一個同習慣作戰的人,到後來總是免不了粉身碎骨。”


    “我不為這個所威脅。我明知用舅父生活作證,是保守得到了勝利。可是我現在應當選擇那使我粉骨碎身的事,機會一來,我就非常勇敢跳下阱裏去!”


    “到那時你想爬起可遲了。”


    “我決不這樣懦怯!若是說追悔原是人類所有的一種本能,這一定是那些歡喜悲呀愁呀男女所有的本能。”


    “你永不追悔嗎?”


    “因為我認定那是愚蠢事情。”


    “人要那麽聰明有什麽用處?人是應當——”“我想我應當做的是去生活。我歡喜的就是好的。我要的就去拿來,不要的我就即刻放下。舅父,我正在學做一個好人,道德,正義,都建築在我生活態度上麵。舅父不要以為我還是小孩子了,我要舅父信託我,比要別人愛我還深。因為得到舅父的信託,我才可以不受這一方麵的拘束,去勇敢的做人。”


    “蘿,你的道白的本領可太好了。你說的使我無從反駁。


    你說的都是對的,我隻怕這些隻是你的言語,卻不是你的思想。你是好象因為說過了才去做,卻不是要做的才說出來。我勸你不要演劇了,不去每天演讀劇本,是因為你可以得到一 個機會,運用你的思想比運用你的口多一點。”


    “我相信這是舅父的好意,可仍然不大適合於我的性情。


    我正想從言語上建設我的真理,我可以求生活同言語一致。”


    “你這試驗仍然是危險的,所以我總覺得不大好,要我說為什麽不好也找不出理由,但舅父的頑固是建設到四十多年的生活經驗上,這個是你很分明的。”


    “舅父,我服從你了!並不是因為你的真理,是因為你的可憐。我應當使你快樂一點,這是我所感覺到的一點點對人的責任。你說的話我再去想想,若想得明白,我一定還能做出使你快樂的事!”


    紳士這時記起那個死去的妹子,在臨嫁人時象也說過這樣一類話語,二十年來的人事浮上了眼底,心中有點悽惶,不想再說什麽了,過一會兒就回到自己那小小書房去了。


    蘿懂得舅父的心情。隻要舅父不和她說話,她的口沒有了用處時,她就可以體會得到這紳士對於她的關心的。把舅父的意見去考慮,也是一種可能的事,但她知道考慮原是一 種愚行,因為凡是事情憑了考慮去應付,不過是可以處置那件事到自己合意一點情形下去罷了。凡事合自己意時就很少同時能合別人的意。所以她認為考慮仍然近於愚蠢答應了舅父去考慮,其實結果說什麽,她在考慮以前也就知道了。


    她把話太說多了,都不大有用處,這是她很懂的。她想到沉默,因為沉默便是休息。可是沉默的機會一來,她就寂寞起來了。同一切人說話時,在言語上她看出她自己是一個英雄,抵抗的無不披靡,反駁的全屬失敗。同一切人在一處時,她也看出她自己是一個英雄,強項的即刻柔軟,驕傲的變成謙卑。但把自己安置到無人的境界裏去,敵人既然沒有,使她氣壯神王的一切皆消失在黑暗裏,她就恐懼起來了。她於是愈思索愈見得惶恐,但願意自己十分安分的做一個平常女人,但願同過去的眼前的離開。……這些心情同時騷擾到這人靈魂,表麵上是看不出來的。為了不能那麽過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反省日子,她心想,她應當是世界上熱鬧裏活下去的人,舅父的勸告,雖一時使她冷靜一點,到第二天,她仍然是往日的她,又在一種動的生活中生活了。


    舅父上樓半天不下來,蘿心上有點不安。舅父為這事情的變化感到難堪,蘿則以為一切完全非常自然。年齡的距離使兩個人顯出爭鬥衝突,舅父在平時總是輸給甥女,今天的情形,有點稍稍不同了。


    蘿一個人坐在樓下廊前,想到眼前的人事,總覺得好笑。


    舅父的好管閑事脾氣,就永遠使她有點難於處置。一時象是非常明白這個中年人,一時又極糊塗,因此對於舅父的行為,蘿雖說一麵在憐憫原諒,一麵總要打算到終究還是離開這中年人好一點。她這時就想到應當如何離開舅父的計劃。她想到一個人如何去獨立生活。她想到如何在一群男子中過著日子,戀愛,革命,演戲,盡她所歡喜的去做,盡那新的來到身邊,盡一些蠢人同聰明人都輪流的在機會中接近自己,要這樣才能飽足她對於人類的好奇本能。發現一切,把握一切,又拋棄一切,她才能夠對於生存有持久繼續的興味。因為一 切所見所聞的生活皆不大合乎自己性情,所以每想到那些生活以外的生活時,她的心,就得到一種安頓了。


    舅父的行為她又象是能夠原諒的。她憐憫他,她嘲笑他,然而同時也敬重他。在這事情上她留下了永遠的矛盾。這時雖計劃到如何離開舅父,聽到上麵娘姨走下樓來,拿取牛奶,就問娘姨,先生在做什麽事情。聽到說舅父仍然躺在榻上看書,她才放心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個女劇員的生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沈從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沈從文並收藏一個女劇員的生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