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像舅父知道了這事一分鍾間那種狼狽情形,就把在舅父麵前坦白自訴的勇氣完全失去了。


    可是這事情隱瞞得能有多久?


    陳白來信時,舅父正坐在屋前草地上數天上星子,因為是聽到有人在下麵等候回信,又聽到蘿要娘姨說沒有回信,等了一會,就要娘姨去問蘿小姐,若是沒有睡,可不可以下樓來坐坐。先是回說正在寫一封信,沒有下樓。到後又恐怕舅父不樂,不久也就坐到草坪裏一個藤椅上喝冰開水了。舅父找不出最先開口的機會,隻說天上的大星很美。蘿知道舅父的心情,正在適間那封信上,就說:“舅父,陳白來了個信。”


    “我知道的,怎麽說?”


    “一個男子,在這些事情上,如何說謊自圓其說,我以為舅父比我知道當較多。”


    “你意思是不是指舅父也是男子?”


    “不是的。舅父無論如何也想得出。”


    “我怎麽會知道,你不是說舅父已經腐化了嗎?陳白是聰明人,做的事總比我所想像的還要漂亮一點。”


    “實在是的。越漂亮也就越虛偽。”


    “你總說別人虛偽,我有點不平。”


    “舅父不知道當然可以不平!”


    “我怎麽不知道呀!你們年青人好時是糖,壞時是毒藥。”


    “… ”


    “要說什麽?”


    “我想知道年老人又怎麽樣?”


    “年老人,象我同士平先生這樣年紀的人,是隻知道人都是應當親切一點,無論如何都不至於不原諒人的。”


    “那我真是幸福了,有一個舅父,又有一個士平先生。”


    “可是我們原諒你,你也要原諒別人,你是不是在回陳白的信?若是寫回信,我希望你學寬洪一點。在容讓中才有愛情可言。”


    “我做不到,因為我不是老太婆有慈善心腸!”


    “你不是很愛他嗎?”


    “誰說?我並不愛他,也不要他愛我。我同他好是過去的事,我看穿了,我學了許多乖,不上這個人的當了。”


    “可是你樣子不是很痛苦麽?我還同士平先生說,要他為你把陳白找來,你這時又說看穿了,明了懂了,我還不知道你說些什麽小孩子話。在這些事上任性,好象就是你唯一的權利。我以為你這樣做人,未免太苦,很不是事。”


    “舅父同士平先生說些什麽?”


    “就說要他為你設法,使陳白同你的友誼恢復。”


    “他怎麽說?”


    “他說了許多。”


    “說許多什麽話?”


    “說另外一件事,說你將來當怎麽樣努力,說××劇團當怎麽樣發展,說關於他戲劇運動的若幹長遠計劃,說了有半天。我看這個人,好象為了主義不大相同,自從你同陳白決裂後,他同陳白也有點隔膜誤會了。”


    “舅父!”


    “他袒護你卻攻擊到陳白,話雖不說,我是看得出的。”


    “舅父,你那眼睛看到的真是可憐。”


    “謝謝你的慈悲。顢頇的頭腦,還有自己甥女可憐,我是快樂的。”


    “我不可憐你,我可憐士平先生。”


    “他也應當謝謝你。”


    “我不是以為我比你們聰明一點。”


    “那是為什麽?”


    蘿不再說了。因為若是再說,必得考慮一下說出以後的結果。你這時把自己的臉隱藏到椅背陰影裏,不讓客廳前廊下的燈光照到自己的顏色。她在黑暗裏,卻望得很清楚舅父的臉上。她心想,舅父還是這樣穩定安詳,但隻要一句話,就可以見到這紳士驚訝萬分跳起來的樣子。她這時對於舅父的缺少想像力的中年人心情,感到有點嘲笑了。她想得出當舅父把這些話同士平先生說及時,士平先生支吾其辭情形。士平先生當一麵敷衍到這紳士的,一麵就有現在此時她的心情,全是為了可憐這紳士,反而不能不說到另外一種事,把本題岔開了。可是這樣欺騙舅父,到後來也仍然要知道的,即或是難堪,舅父到底還是舅父。並且她是不是必須要這樣瞞著舅父,想去想來都似乎沒有什麽道理。她正想就是這樣告給這個人,舅父先說話了。舅父說:“蘿,你明年去法國讀書,為什麽又變了計?”


    “誰說到我變計?”


    “士平先生。”


    “他另外還同舅父說到我的什麽話嗎?”


    “你以為他說你壞話嗎?你放心,他是在我麵前稱讚你太多了,若果我們不是老朋友,我真疑心他是在愛你了。”


    “舅父,你的猜想不錯。”


    蘿的話本來是一句認真的招供,隻要舅父再問一句或沉默一會,蘿就再也不能忍受,一定要在舅父麵前報告一切了。


    可是這紳士與蘿用說慣了帶著一點兒玩笑的談鋒,這時還以為是蘿又譏諷了自己,就改正了自己先前的話,說,“我可是並不疑心你會同他好。”


    蘿就又堅實的說,“舅父,先是對的,這疑心可錯了。”


    “本來是錯的,因為你們自然是很好的,他是你最好的導演。你是他最好的演員,做戲劇運動,我是相信會有一點兒成績的。”


    “舅父,我倒歡喜士平先生!”


    “他也並沒有使我恨他的理由。”


    “可是有點不同。”


    “這樣也好。”


    “我愛他。”


    “那是更好的。”


    “舅父,我說得是真話,他也愛我。”


    紳士聽到這個話,以為這是蘿平時的習慣,就縱聲的笑了。笑了很久,喝了一口水,咳著笑著,不住的點頭。他想檢察一下蘿的臉色卻沒有做到;心想,“你這小孩子什麽話都可以由口裏說出,可是什麽事都做不去,真是一個誇大的人物。”他很歡喜自己所作的估計,按照理智判斷一切,準確而又實在,毫無錯誤。他不說話,以為蘿一定還有更有趣味的富於孩子氣的話說出,果然蘿又說話了。


    蘿說,“我告舅父,舅父還不相信。”


    舅父忍著笑,故意裝作神氣儼然地說,“我並不說我惑疑!”其實他還是當成笑話在那裏同甥女討論,因為她說的話不大合乎理智。


    蘿看看情形,又悔恨自己的失策了。她到這時覺得倒是不要告訴舅父真情實事為方便了。因為事情完全不是舅父所相信,舅父也從不會疑心到這事上來,所以她有點悔恨自己冒失,處置事情不對了。過了一忽看看舅父還不說話,心中計劃挽救這局麵,仍復回到從前生活上去,就變了主意,找出了解脫的話語。


    “舅父,我謊你,你就信了!”


    “舅父不是小孩子,才不信你!”


    “若是不信,我將來恐怕當真要做出一點證據來的。”


    “好,這一切都是你的權利和自由,舅父並不在這些屬於個人的私事上表示頑固。我問你正經話,你告訴我學法文,怎麽又不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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