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陳白是一切極其體麵的。薄佛蘭絨洋服作淺灰顏色,臉上畫著青春的符號,站起身時矯矯不群,坐下去時又有一種特殊動人風度。望到陳白的蘿,心裏為一些事所牽製,有一點糾紛不清。她要娘姨再叫一次電話,叫張公館找四小姐說話,娘姨還不明白是為什麽意思,蘿就自己走到客廳後麵去了。陳白聽到電話中的言語,知道她要出去,又聽到說有客來到不去了,就把剛才在路上時所過慮到的一切問題放下了。等到蘿回來時,他就用一種不大誠實也不完全虛偽的態度同蘿說:“既然約好了別人,我們就一同出門也好,為什麽又告別人不去?”


    “你這話是多說的。”


    “我是實在這樣想的。”


    “你來了,我去做什麽?”這樣說過話的蘿,望到陳白臉上有一種光輝,她明白這男子如何得到了剛才一句話,培養到他自信,心中就想,“你用說謊把自己變成有禮貌懂事,又聽著別人的謊話快樂起來,真是聰明不凡。”


    陳白說,“我隻怕你生氣,所以趕來認罪。”把話說著,心裏隻想“這一定不好生氣了”。


    象是看得清楚陳白的不誠實處,蘿說,“認罪,或者認錯,是男子的— ”“是男子的虛偽處,但毫無可疑的是任何女子都用得著它。女子沒有這個,生存就多悲憤,具歇斯迭裏亞病狀,”這個話雖在陳白口中,卻並沒有說出。他隻說,“這是男子很經過一些計劃找出唯一的武器!”


    蘿不承認的做了一個嬌笑。她說出了她要說的話。“這是男子的謙卑,因為謙卑是男子對女人唯一的最好的手段。”


    “好象是那樣的,但如象你這樣人就不頂用了。”


    “我不是那種淺薄的人,用得著男子的謙卑,作為生活的食糧。”


    “為什麽你就在別人說出口以前,先對自己來作一個不公平的估價?我想說,出你不會受這種撫熨,因為你是不平凡的。但你卻聲明,說自己不是淺薄的人,你這一聲明,我倒為難了。”


    “為難嗎?我看你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至於為難。”這也是嘲笑也是實情,意思反麵是,“隻有一個女子,她的柔情,要顧全一切,才會為難。”陳白是明白這意義的。因為這是對於他的間接的一句獎語,身為男子的他,應在女子麵前稍稍謙虛一點,才合乎身分,他就選擇那最恰當的話語說下去。


    他說了,她又照樣打算著說下去,說話的態度,比昨晚上演戲時稍稍不同了一點。兩人都覺得因這言語,帶入一個新的境界裏去了。


    兩個人今天客氣了一點,是因為兩人皆很清楚,若不虛偽,這昨晚上友誼的裂痕就補不來了。兩人到後看看,都明白是平安了,就都放了心,再談下去,談到一切的事情,談到文學,談到老年與少年。談到演戲,就拿了當天時報畫報作為主題,繼續說了大半天,因為兩人的相都登載到上麵。


    到後陳白走了,蘿覺得今天比往天幸福了許多。又覺得這是空的,且覺得自己仍然還在演戲。天氣有點悶熱,人才會有這樣許多空想,為了禁止這情感的擴張,她彈了一會鋼琴,看了一會書,又為一個北京朋友寫了一封信。


    舅父回家午飯時,帶了士平先生一塊兒回來。士平先生一見到蘿就問,“看到報上的報導沒有?”


    “豈止看到,看到還要生氣!”


    “這是為什麽?”


    “太說謊得太可笑了。”


    “一個記者說謊是法律許可的。並且說到你的成績,也是大家公認的。”


    “我知道,這因為我是女子,那些男子對女人的話,除了讚美我不明白還有什麽別的可說?”


    “但也不一定,×  也那麽美,卻被人罵過。”


    “那一定是她使男子失瞭望。”


    “你難道有過相反情形麽?”


    “對我這樣稱揚,總是有一點不好用意。”


    “自己虛心!”


    “為什麽是虛心呢?因為我是女子,我知道男子對於女子所感到的意味!”


    “就是這點理由嗎,那是不夠!”


    士平先生今天來,也象要挑戰了,蘿就用著奇怪神氣瞅到這瘦長子導演不說話,心中想道,“別的理由我還不曾見到。”但她不想說下去了,因為話一說到這些上麵,又成為空詞的固執,而且自己也顯然要失敗了。


    舅父是不說話的。等到看看蘿不說話時,就同士平先生談近來的政治糾紛,這一點蘿是沒有分的。但一個是舅父,一 個是那麽相熟的長輩,她的口還不至於十分疲倦,她就攙進去發揮了許多意見,都是不大有根據卻又大膽而聰明的意見,使士平先生同舅父兩人都望到她笑。她並沒有因為這點理由就不說話,她要說的都說到了。她嘲笑一切做官作吏的人,輕視一切政客,辱罵一切權勢,她非常認真的指摘到她所知道所見到的一部分社會情形。她痛恨戰爭,用了許多動人的字句,增加到她說這個問題時的助力。她知道一切並不多,但說到的卻並不少。


    她的行為是帶一點兒任性的,這種情形若隻單是同士平先生在一塊卻不會發生,因為要客氣一點。這時沒有人同她作一種辯駁,她的話題越說越使自己興奮,舅父的長者風度,更惱到這小小靈魂。


    “舅父,你以為怎麽樣?”


    “我以為你是對的。說的話很動聽,理由也好,我贊成你。”


    “這是你把我當小孩子說的話。”


    “我當真贊成!即或你自己以為是一個大人,我是也不反對的。”


    “我不要你贊成!你是同我永遠不同意的,我看得很清白。”


    “為什麽一定要這樣說?問問士平先生,是不是這樣?我說話,你以為我是為統治者張目,我沉默了,你又以為我在輕視你。不過我實在同你說,你知道的是太少了一點。你隻知道罪惡的實況,卻並不知道成立這罪惡的原因。你的意見都是根據你自己一點體會而來的,你站到另一個觀點上去時,你恐怕還沒有輕易象舅父那樣承認你自己的主張!”


    “你這是說我完全胡鬧!”


    “不是胡鬧,是年輕,太純潔,太… ”“一定是說太單純。我懂到舅父要說的話。你不說我也懂得到。你說了,用的是別的字言,我也仍然聽得這個意思。舅父,我不同你爭持,我走了。”


    她實在是說夠了,裝做生氣樣子,離開了客廳,卻並不離開這個溫暖的小巢,她上到樓上自己臥室裏去了,要到把午飯擺好時,才下樓來吃飯。


    兩個中年人在蘿上樓以後,就談到這女孩子一切將來的問題。紳士隻稍稍知道一點在演戲中同陳白兩人要好的情形,卻不十分完全知道那內容。士平把他們關係以及平時爭持愛好完全說及後,聽了這個消息的紳士,搖了一下那個尊貴的頭。


    “這一定是有趣的。這孩子早上還才說到我老了,不行了,要重新年青才是,那麽,我也來學年青人糊塗天真的戀愛,就算做人麽?這個小小腦子裏,不知從什麽地方來得這樣多見解,她在努力使我年青這一點上,真還同我爭吵了好一會。哈哈,這個時代是有趣味的時代,有這樣女子!士平,我們是趕不上這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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