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戲演過後,第二天,蘿正在所住舅父家中客廳裏,閱讀日報所載昨天演戲的報導。這個與士平相熟的記者,極其誇張的寫下了一篇動人的文章,對於××劇本與主角的成就,觀眾的情形,無不詳細記入。這記者並且在附題上,對於巡警真假不分混亂了全場的事情,用著特殊驚人的字樣,“巡警竟躍上台上去毆打台上角色!”一切全是廢話,一切都近於誇張失實,看到這個,她笑了又笑,到後真是要生氣了。


    但接著展開了那一張印有昨日××名劇主角相片的畫報,看到自己那種明艷照人而又不失其為英雄的小影,看到士平先生指揮情形,看到陳白,看到那用紅色液汁塗到臉上去的劇藝科學生,昨天的紛亂,重新在眼底現出,她記起台下拍掌聲音,記起台下濃濃的空氣,記起自己在第三幕時捏了手槍向廠長作欲放姿勢,陳白聽到槍聲跑來情形,她又重新笑了。


    她看到自己很美麗動人的照相,看了許久,沒有離開。


    舅父是一個老日本留學生,年紀已經有了四十四歲,因為所學是經濟,現在正是海關作一個職員,這時正預備要去辦公,走到客廳中來取皮包。


    “蘿,昨天你的戲演得怎麽樣?”


    “失敗了。士平先生滿臉是汗,也不能使觀眾安靜一點。”


    這女子在舅父麵前故意這樣說著,把畫報放到一旁去。


    這紳士不即離開客廳,說“那麽人是很多了”。


    “滿了座。下星期四還要演一場,舅父你再去看看好不好?”


    “我怕坐那兩點鍾。我想你演的一定比上次我看到的好。


    你太會演戲了,又這樣美,你是不是出了三次場?”


    “可是在第三次我是已經被人槍斃,抬起來遊街的。”


    “為什麽要演這樣戲?”


    女角蘿聽到這個問話,以為是舅父同往日一樣,又在挑戰了,就說,“除了這戲沒有別的可演。”


    “你同士平先生在一處,近來思想也越不同了。”


    “是不好,還是好?”這女子望到紳士,神氣又嬌又似乎很認真。


    那中年紳士笑著不答,看到報紙已經來了,就取了報紙看,看那演劇紀錄,先是站到不動,到後,微笑著,坐在一 個沙發上去了。


    女角蘿在舅父麵前是早就有了說話習慣的。她看到舅父的生活,感到一種敵視,這敵視若不是為了中年人的秩序生活而引起的反響,就不知從何而起的。她常常故意來同這中年紳士為難,因為有這樣一個舅父,她才覺得她是有新思想的人物。她從一些書上,以及所接觸的新言行上,找到了一 種做人的道德標準,又從舅父這方麵,找到了一個辯論攻擊的對象。她每每同舅父辯論,一麵就在心中嘲弄憐惜這個中年紳士,總以為舅父是可憐憫的。有時她還抱著了一種度世救人偉大的理想,才來同舅父談文學政治與戀愛,望著舅父搖擺那有教養的頭顱,望著那種為固持所形成的微笑,就更加激起了要挽回這紳士新生的欲望。這中年舅父,有時為通融這驕傲而美麗的唯一甥女起見,說了幾句調和的話時,她看得出這是舅父有意的作為,卻仍然自信這作為也是自己的努力的結果,才能有這點成績,使他妥協屈服。


    為了這時又動了要感化舅舅的願心,想了一會找著說話的開端,她說,“舅父,你還說你是老革命黨,為什麽就這樣… ”那中年人把報紙略略移開一點,“你是說我太頑固了,是不是?… 你看到這紙上的記載沒有?他們說你是唯一的好角。他們這樣稱讚你,我真快樂。”


    因為先前的話被舅父支吾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女人感到不平。舅父是最歡喜狡遁的,雖然她是歡喜稱讚的人,這時可不行!她要在革命題目上說話!她的心是革命的,她的血是革命的。她把聲音提高了一點,“我說舅父不行。你這樣不行。”


    “要怎麽樣才行?”


    “你想你年輕時做些什麽事情?”


    “年青時糊塗一點,做糊塗事。”


    “就算是糊塗,要改過來,要重新年青,重新做人,舅父是知道的!”


    “改!明天改吧,後天又改吧,這就是年青!重新做人,你要我去上台為你當配角,還是要我去做別的?”


    “你當按照你能力去做,國家才能向上。士平先生年紀不是同你差不多嗎?你看他多負責,多可尊敬。舅父,我覺得你那… ”“又是現的,不要說了。士平先生是學戲劇的人,他就做他的藝術運動,舅舅學經濟,難道也應當去導演一個劇本麽?”


    “學經濟何嚐不可以革命。”


    “怎麽辦?我聽你提出問題來。”


    “×  也是學經濟的人。”


    “×  寫小說,不錯,這是天才,我看你們做戲做運動都要靠一點兒天才。”


    “你說到一邊去了,故意這樣。”


    “那你要怎麽講?試告我,舅舅怎麽去做一個新人,我當真是也想同你們一樣年青一點的,舅舅很願意學學。”


    女角蘿想了一會,不做聲了。因為平時就隻覺得舅父不及士平先生可尊敬,可是除了演戲耐煩以外,士平先生還有什麽與舅父不同,要她說來也很為難。若是說舅舅不應當一 個人住這樣一棟房子,那麽自己住到這裏也不該,可是這房子實在也似乎比其他地方便利清靜許多。若說是舅父不讀書,那麽這更無理由了,因為這中年人對於關稅問題,是國內有數的研究者。(若說舅父不應有紳士習氣,則這人也不象比一 個缺少紳士禮貌的人有什麽更不好。)總而言之,她不滿意的,不過是舅父的中年人的守秩序重理知生活態度,與自己對照起來不相稱。另外沒有什麽可言了。因為無話可說,她偷看了一下紳士舅父的臉,舅父仍然閱看報紙等候回答,從容不迫。這中年人雖然是一個地道紳士,可是中國紳士的拘迂完全沒有。一切都可以同這甥女談及,生活與男女,隻要甥女歡喜,都毫無忌諱可言,這紳士,實在已經是一個難得的紳士了。


    這時想不出什麽具體話可言的女角蘿,有點害臊,有點生氣,因為即或沒有什麽可說,舅父安詳的態度,總給年青人起一種反感。她見到舅父又在笑了,舅父把畫報拿去,看了又看,望到自己甥女工人裝束的扮相,覺得很有趣味,半晌還不放手,蘿就說,“舅舅你學經濟,你知道他們紗廠如何虐待女工沒有?”問這個話,仿佛就窘倒了這個中年人,所以說過後自己覺得快樂了,見到舅舅不作聲就又說,“我為你們害羞,為紳士學者害羞,因為知道許多書,卻一點不知道書以外是什麽天地!權威在一切有身分人手上,從無一個人注意到那些骯髒人類。我聽人說,他們的生活,如何的痛苦,如何的不象人,坐在機器邊做十六點鍾工,三角錢一天,黃臉瘦臉每一個人都有一種病,肺病死了一個又是一個……這些那些過了一些悲慘日子都死了,從無一個人為說一句話,從無一個人注意到他們,我以為這應當是你們的羞辱!你們能夠幫忙說話都不說話,你們那種安詳我以為是可羞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個女劇員的生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沈從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沈從文並收藏一個女劇員的生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