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過了年就回來”,但這一去就沒再來。聽說她丈夫瞎了雙眼,她再不能出來做事了。從此,一麵也不得見。音訊也漸漸寥寥。我15歲那年,正大年三十,外邊鞭炮正響得熱鬧,屋裏卻到處能聞到火藥燃燒後的香味。


    家裏人忽叫我到院裏看一件東西。我打著燈籠去看,挨著院牆根放著一個荊條編的小蘿筐。家裏人告訴我,這是我媽媽托人從鄉下捎給我的。我聽了,心兒陡然地跳快了,忙打開筐蓋,用燈一照,原來是個又白又肥的大豬頭,兩扇大耳,粗粗的鼻子,腦門上點了一個棗兒大的紅點兒,可愛極了……看到這裏,我不覺抬起頭來,仰望著在萬家燈火的輝映。中反而顯得暗淡了的寒空,心兒好像一下子從身上飛走,飛嗬、飛嗬,飛到我那遙遠的鄉下的老媽媽身邊,撲在她那溫暖的懷中,叫著:


    “媽媽,媽媽,你可好嗎?”


    3.我和快手劉


    人人在童年,都是時間的富翁,胡亂揮霍也使不盡。有時呆在家裏悶得慌,或者父親嫌我太鬧,打發我出去玩玩,我就不免要到離家很近的那個街口,去看快手劉變戲法。


    快手劉是個撂地擺攤賣糖的胖大漢子。他有個隨身背著的漆成綠色的小木箱,在哪兒擺攤就把木箱放在那兒。箱上架一條滿是洞眼的橫木板,洞眼插著一排排廉價而赤黃的棒糖。他變戲法是為了吸引孩子們來買糖,戲法十分簡單,俗稱“小碗扣球”。一塊絹子似的黃布鋪在地上,兩隻白瓷小茶碗,四隻滴溜溜的大紅玻璃球兒,就這再普通不過的三樣道具,卻叫他變得神出鬼沒。他兩隻手各拿一隻茶碗,你明明看見每隻碗下邊扣著兩隻紅球兒,你連眼皮都沒眨動一下,嘿!四隻球兒竟然全都跑到一隻茶碗下邊去了,難道這球兒是從地下鑽過去的?他就這樣把兩隻碗翻來翻去,一邊叫天喊地,東指一下手,西吹一口氣,好像真有什麽看不見的神靈做他的幫手,四隻小球忽來忽去,根本猜不到它們在哪裏。這種戲法比舞台上的魔術難變,舞台隻有一邊對著觀眾,街頭上的土戲法,前後左右圍一圈人,人們的視線從四麵八方she來,容易看出破綻。有一次,我親眼瞧見他手指飛快地一動,把一隻球兒塞在碗下邊扣住,便禁不住大叫:


    “在右邊那個碗底下哪,我看見了!”“你看見了?”快手劉明亮的大眼珠子朝我驚奇地一閃,跟著換了一種正經的神氣對我說,“不會吧!你可得說準了。猜錯就得買我的糖。”“行!我說準了!”我親眼所見,所以一口咬定。自信使我的聲音非常響亮。


    誰知快手劉哈哈一笑,突然把右邊的茶碗翻過來:


    “瞧吧,在哪兒呢?”咦,碗下邊怎麽什麽也沒有呢?隻有碗口壓在黃布上一道圓圓的印子。


    難道球兒從地下鑽進左邊那個碗下邊去了。快手劉好像知道我怎麽猜想,伸手又把左邊的茶碗掀開,同樣什麽也沒有!球兒都飛了?隻見他將兩隻空碗對口合在一起,舉在頭頂上,口呼一聲:“來!”雙手一搖茶碗,裏麵竟然嘩嘩響,打開碗一看,四隻球兒居然又都出現在碗裏邊。怪,怪,怪!


    四邊圍看的人發出一陣驚訝不已的啼噓之聲。


    “怎麽樣,你輸了吧!不過在我這兒輸了決不罰錢,買塊糖吃就行。這糖是純糖稀熬的,單吃糖也不吃虧。”我臊得臉發燙燙,在眾人的笑聲裏買了塊棒糖,站在人圈後邊去。從此我隻站在後邊看了,再不敢擠到前邊去多嘴多舌。他的戲法,在我眼裏真是無比神奇了。這人也是我童年真正欽佩的一個。


    他那時不過40多歲吧,正當年壯,精飽神足,肉重肌沉,皓齒紅唇,烏黑的眉毛像是用毛筆畫上去的。他蹲在那裏活像一隻站立著的大白象。一邊變戲法,一邊賣糖,發亮而外突的眸子四處流盼,照應八方;滿口不住說著逗人的笑話;一雙胖胖的手,指肚滾圓,卻轉動靈活,那四個小球就在這雙手裏忽隱忽現。我當時有種奇想:他的手好像是雙層的,小球時時藏在夾層裏。唉,孩提時代的念頭,現在不會再有了。


    這雙異常敏捷的手,大概就是他綽號“快手劉”的來歷。他也這樣稱呼自己,以致在我們居住那一帶無人不知他的大名。我童年的許多時光,就是在這最最簡單又百看不厭的土戲法裏,在這一直也不曾解開的謎陣中,在他這雙神奇莫測、令人癡想不已的快手之間消磨掉的。他給了我多少好奇的快樂呢!


    那些伴隨著童年的種種人和事,總要隨著童年的消逝而遠去。我上中學後就不常見到快手劉了。隻是路過那街口時,偶爾碰見他。他依舊那樣興沖沖的變“小碗扣球”,身旁擺著插滿棒糖的小綠木箱。此時我已經是懂事的中學生了,不再會把他的手想像成雙層的,卻依然看不出半點破綻,身不由己地站在那裏,饒有興致地看上一陣子。我敢說,世界上再好的劇目,哪怕是易卜生和莎士比亞,也不能使我這樣成百上千次看個不夠。


    我上高中是在外地。人一走,留在家鄉的童年和少年就像合上的書。往昔美好的故事,親切的人物,甜醉的情景,就像鮮活花瓣夾在書頁裏,再翻開都變成了幹枯了的回憶。誰能使過去的一切復活?那去世的外婆,不知去向的摯友,媽媽烏黑的捲髮,久已遺失的那些美麗的書,那跑丟了的藍眼睛的小白貓……還有快手劉。


    高中二年級的暑期,我回家度假。一天在離家不遠的街口看見十多個孩子圍著什麽又喊又叫。走近一看,心中怦然一動,竟是快手劉!他依舊賣糖和變戲法,但人已經大變樣子。10年不見,他好像度過了20年。模樣接近了老漢。單是身旁擺著的那隻木箱,就帶些悽然的樣子。它破損不堪,黑糊糊,粘膩膩,看不出一點先前那悅目的綠色。橫板上插糖的洞孔,多年來給棒糖的竹棍捅大了,插在上邊的棒糖東倒西歪。再看他,那肩上、背上、肚子上、臂上的肉都到哪兒去了呢,飽滿的曲線沒了,衣服下處處凸出尖尖的骨形來;臉盤仿佛小了一圈,眸子無光,更沒有當初左顧右盼、流光四she的精神。這雙手尤其使我動心——他分明換了一雙手!


    手背上青筋縷縷,汙黑的指頭上繞著一圈圈皺紋,好像吐盡了絲而皺縮下去的老蠶……於是,當年一切神秘的氣氛和絕世的本領都從這雙手上消失了。他抓著兩隻碗口已經碰得破破爛爛的茶碗,笨拙地翻來翻去;那四隻小紅球兒,一會兒沒頭沒腦地撞在碗邊上,一會兒從手裏掉下來。他的手不靈了!孩子們叫起來:“球在那兒呢!”“在手裏哪!”“指頭中間夾著哪!”在這喊聲裏,他慌張,手就愈不靈,抖抖索索搞得他自己也不知道球兒都在哪裏了。無怪乎四周的看客隻是寥寥一些孩子。


    “在他手心裏,沒錯!決沒在碗底下!”有個光腦袋的胖小子叫道。


    我也清楚地看到,在快手劉扣過茶碗的時候,把地上的球兒取在手中。


    這動作緩慢遲鈍,失誤就十分明顯。孩子們吵著鬧著叫快手劉張開手,快手劉的手卻摸得緊緊的,朝孩子們尷尬地掬出笑容。這一笑,滿臉皺紋都擠在一起,好像一個皺紙團。他幾乎用請求的口氣說:


    “是在碗裏呢!我手裏邊什麽也沒有……”當年神氣十足的快手劉哪會用這種口氣說話?這些稚氣又認真的孩子們偏偏不依不饒,非叫快手劉張開手不可。他哪能張手,手一張開,一切都完了。我真不願意看見快手劉這一副狼狽的、惶惑的、無措的窘態。多麽希望他像當年那次由於我自作聰明,揭他老底,迫使他亮出一個捉摸不透的絕招,小球突然不翼而飛,呼之即來。如果他再使一下那個絕招,叫這些不知輕重的孩子們領略一下名副其實的快手劉,瞠目結舌多好!但他老了,不再會有那花好月圓的歲月年華了。


    我走進孩子們中間,手一指快手劉身旁的木箱說:


    “你們都說錯了,球兒在這箱子上呢!”孩子們給我這突如其來的話弄得莫名其妙。都瞅那木箱,就在這時,我眼角瞥見快手劉用一種盡可能的快速度把手心裏的小球塞到碗下邊。


    “球在哪兒呢?”孩子們問我。


    快手劉笑嗬嗬翻開地上的茶碗說:


    “瞧,就在這兒哪!怎麽樣,你們說錯了吧,買塊糖吧,這糖是純糖稀熬的,單吃糖也不吃虧。”孩子們給騙住了,再不喊鬧。一兩個孩子掏錢買糖,其餘的一鬧而散。


    隨後隻剩下我和從窘境中脫出身來的快手劉,我一扭頭,他正瞧我。他肯定不認識我。他皺著花白的眉毛,飽經風霜的臉和灰濛濛的眸子裏充滿疑問,顯然他不明白,我這個陌生的青年何以要幫他一下。


    4.捅馬蜂窩


    爺爺的後院雖小,它除去堆放雜物,很少人去,裏邊的花木從不修剪,快長瘋了;枝葉糾纏,蔭影深濃,卻是鳥兒、蝶兒、蟲兒們生存和嬉戲的一片樂土,也是我兒時的樂園。我喜歡從那爬滿青苔的濕漉漉的大樹幹上,取下又輕又薄的蟬衣,從土裏挖出筷子粗肥大的蚯蚓,把團團飛舞的小蜢蟲驅趕到蜘蛛網上去。那沉甸甸壓彎枝條的海棠果,個個都比市場買來的大。這裏,最壯觀的要屬爺爺窗簷下的馬蜂窩了,好像倒垂的一隻大蓮蓬,無數金黃色的馬蜂爬進爬出,飛來飛去,不知忙些什麽,大概總有百十隻之多,以致爺爺不敢開窗子,怕它們中間哪個冒失鬼一頭闖進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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