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陡然想起一句話:


    “我一撲向你,就感到無限溫柔嗬。”我還想起我的一句話:


    “我睡在你的夢裏。”那是一個清明的早晨,在實實在在酣睡一夜醒來時,正好看見枕旁你膝朧的、散發著香氣的臉說的。你笑了,就像荷塘裏、雨裏、霧裏悄然張開的一朵淡淡的花。


    接下去的溫情的和弦,帶來一片疏淡的田園風景。秋天消解了大地的綠,用它中性的調子,把一切色澤調勻。和諧又高貴,平穩又舒暢,隻有收穫過了的秋天才能這樣靜謐安詳。凡座閃閃發光的麥秸垛,一縷銀藍色半透明的炊煙,這兒一棵那兒一棵怡然自得站在平原上的樹,這兒一隻那兒一隻慢吞吞吃糙的雜色的牛。在弦樂的烘托中,我心底漸漸浮起一張又靜又美的臉。


    我曾經用吻像畫家用筆那樣勾勒過這張臉:輪廓、眉毛、眼睛、嘴唇……這樣的勾畫異常奇妙,無形卻深刻地記住。你嘴角的小渦、顫動的睫毛、鼓腦門和尖俏下巴上那極小而光潔的平麵……近景從眼前疾掠而過,遠景跟著我緩緩向前,大地像唱片慢慢旋轉,耳朵裏不絕地響著這曲人間牧歌。


    一株垂死的老樹一點點走進這巨大唱片的中間來。它的根像唱針,在大自然深處劃出一支憂傷的曲調。心中的光線和風景的光線一同轉暗,即使一灣河水強烈的反光,也清冷,也刺目,也淒涼。一切陰影都化為行將垂暮秋天的愁緒;蕭疏的萬物失去往日共榮的激情,各自挽著生命的孤單;籬笆後一朵遲開的小菜花,向你告別時在人群中伸出的最後一次招手,跟著被轟隆隆前奔的列車甩到後邊……春的萌動、顫慄、騷亂,夏的喧鬧、蓬勃,繁華,全都消匿而去,無可挽回。不管它曾經怎樣輝煌,怎樣驕做,怎樣光芒四she,怎樣自豪地揮霍自己的精力與才華,畢竟過往不復。人生是一次性的;生命以時間為載體,這就決定人類以死亡為結局的必然悲劇。誰能把昨天和前天追回來,哪怕再經受一次痛苦的訣別也是幸福,還有那做過許多傻事的童年,年輕的母親和初戀的夢,都與這老了的秋天去之遙遠了。一種濃重的優傷混同音樂漫無邊際地散開,渲染著滿日風光,我忽然想喊,想叫這列車停住,倒回去!


    突然,一條大道縱向衝出去,黃昏中它閃閃發光,如同一支號角嘹亮吹響,聲音喚來一大片拔地而起的森林,像一支金燦燦的銅管樂隊,奏著莊嚴的樂曲走進視野。來不及分清這是音樂還是畫麵變換的緣故,心境陡然一變,剛剛的憂愁一掃而光。當濃林深處一棵棵依然蔥綠的幼樹晃過,我忽然醒悟,秋天的凋謝全是假像!


    它不過在寒飈來臨之前把生命掩藏起來,把綠意埋在地下,在冬日的雪被下積蓄與濃縮,等待下一個春天裏,再一次、加倍地揮灑與鋪張!遠遠山坡上,墳瑩,在夕照裏像一堆火,神奇又神秘,它哪裏是埋葬的一具屍體或一個孤魂?既然每個生命都在創造了另一個生命後離去,什麽叫做死亡?死亡,不僅就是一種生命的轉換、旋律的變化、畫麵的更迭嗎?那麽世間還有什麽比死亡更莊嚴、更神聖、更迷人?為了再生而奉獻自己的偉大的死亡嗬……


    秋天的音樂已如聖殿的聲音;這壯美崇高的轟響,把我全部身心都裹住、都淨化了。我驚奇地感覺自己像玻璃一樣透明。


    這時,忽見對麵坐著兩位老人,正在親密交談。殘陽把他倆的臉曬得好紅,條條皺紋都像畫上去的那麽清楚。人生的秋天!他們把自己的青春年華、所有精力為這世界付出,連同頭髮裏的色素也將耗盡,那滿頭銀絲不是人間最值得珍惜的麽?


    我瞧著他倆相互湊近、輕輕談話的樣子,不覺生出滿心的愛來,真想對他倆說些美好的話。我摘下耳機,未及開口,卻聽他們正議論關於單位裏上級和下級的事,哪個連著哪個,哪個與哪個明爭暗鬥,哪個可靠和哪個更不可靠,哪個是後患而必須……我驚呆了,以致再不能聽下去,趕忙重新戴上耳機,打開音樂,再聽,再放眼窗外的景物,奇怪!這一次,秋天的音樂,那些感覺,全沒了。


    “藝術原本是欺騙人生的。”在我返回家,把這盤錄音帶送還我那朋友時,把這話告他。


    他不知道我為何得到這樣的結論,我也不知道他為何對我說:


    “藝術其實是安慰人生的。”


    13.鄉魂


    (1 )


    倘若你生長在故鄉,那份鄉情鄉戀牽腸掛肚自不必說。倘若它隻是你長輩的故土,你卻出生在異地他鄉,你對它的印象與情感都是從長輩那裏間接獲得的,這故鄉對你又是怎樣一種感覺?


    數年前,我應邀與幾位作家南下訪遊古蹟名城,依主人安排,途經寧波一日。


    車子一入寧波,大家還在嘻哈交談,我卻默然不語,臉貼車窗,使勁張望著外邊景物,急於想抓住什麽,好跟心裏的故鄉勾掛一起。此時我才發現心裏的故鄉原是空空的。我對自己產生懷疑,麵對祖父與父親的出生地,為何毫無感應?


    但它原先隻是我一個符號——籍貫啊。


    我不是“回”故鄉,而是“來”故鄉,第一次。為什麽回到故鄉,故鄉反而沒了?我渴望與故鄉擁抱和共鳴,但我不知道與故鄉的情感怎樣接通。


    好似一張琴閑在那兒,誰來彈響,怎麽彈響?


    (2 )


    下車在街上走走,來往行人說的寧波話一入耳朵,意外有種親切感透入心懷,驅散了令我茫然的陌生。


    我很笨,一直沒從祖父和父親那裏學會寧波話。但這特有的鄉音仿佛是經常掛在他們嘴邊的家鄉的民歌,伴隨著我的童年與少年。那時,尤其是來串門看望祖父的爺爺奶奶們,大都用這種話與祖父交談。父親平時講普通話,逢到此時便也用這種怪腔怪調加入談話,好像故意不叫我聽懂,氣得我噘起小嘴,抗議。那些老爺爺老奶奶們便說笑話逗我、哄我,但依然還說那種難懂的寧波話……這曾經叫我又氣又恨的話,為什麽此刻有如施魔法時的咒語,一下子把依稀往事、把不曾泯滅的舊情、把對祖父與父親那些活生生的感覺,全都召喚回來,並逼真地、如畫一般地復活了?


    在天童寺,一位老法師為我們講述這座古寺非凡的經歷。他地道的寧波口音叫我如聽阿拉伯語,全然不懂,我便有機會仔細去看這法師的儀容,竟然發現他與祖父的模樣很像:布衣布襪,清瘦身子,慈眉善眼,尤其是光光的頭頂中央有個微微隆起的尖兒。北方大漢剃了光頭,見稜見角,又圓又平;寧波人歇頂後,頭頂正中央便顯露出這個尖兒來,青亮青亮,仿佛透著此地山水那種聰秀的靈氣。我虛起眼睛再感覺一下,簡直就是祖父坐在那裏說話!


    祖父喜歡用薄胎細瓷的小碟小碗吃飯。他晚年患糖尿病,吃米都必須先用鐵鍋炒過再煮。他從不叫我吃他的飯,因為炒過的米不香,也少了養分。


    寧波臨海,吃起海鮮精熟老到。祖父吃清蒸江螺那一手真叫空前絕後,滿滿一勺入口,隻在嘴裏翻幾翻,伴隨著吱吱的吸吮聲,再吐出來便都是玲瓏精巧的空殼了。每次吃江螺,不用我邀請,祖父總會令人驚嘆又神氣十足地表演一番。這絕招隻有父親吃魚吐刺的本事可以媲美。然而,祖父,你如今在哪兒呢?我心頭情感一湧,忽然張開眼,想對老法師大叫一聲:爺爺!


    奇怪,祖父是在我10歲那年去世的,30年過去,什麽緣故使我要隔著歲月煙塵並如此動情地呼叫他呢?


    是我走到故鄉來了,還是故鄉已然悄悄走進我的心中?


    (3 )


    前兩年,我去新加坡為“華人文藝營金獅文學獎”評獎。忽有十幾位上了年紀的華人到賓館來訪,見麵先送我一本刊物,封麵上大寫一個“馮”字。


    原來都是此地馮氏宗親會的成員。華人在海外謀生,身孤力單需要支持,便組織各種同鄉同族的會,彼此依傍,守望相助。每每同鄉司族人有了難題,便一齊合力解紛;若是同鄉同族人有了成就,就視為共榮,同喜同賀。一位馮姓長者對我說:


    “你是咱馮家人的驕做啊。”此時我多麽像在家人中間!


    張張陌生的麵孔埋藏著遙遠的親切。我在哪裏曾經與他們相關相連?唐宋還是秦漢?我想起在黃河邊望著它煙雲迷漫、波光閃耀的來處,幻想著它萬裏之外那充滿魅力的源頭。同國、同鄉、同膚、同姓,都有一種共同的源頭感。有著共同源頭的人,身上必定潛在著一個共同的生命密碼,神秘地相牽。


    我望見坐在側麵一位老者清臒、文弱、似曾相識的麵孔,心有所動,問道:


    “您家鄉是哪兒?”“寧波。”他一開口,便依然帶著很重的鄉音。


    我聽了,隨即說:


    “我們500 年前是一家,我老家也是寧波。”他馬上叫起來:“現在就是一家,我們好近呀!”隨即急渴渴向我打聽故鄉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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