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勞倫斯與中國的金瓶梅何別呢?”


    “其間隻有毫髮之差罷了。庸醫,良醫不都戴眼鏡,都會按脈,都會打針嗎?我不是要貶卻金瓶梅,金瓶梅有大膽,有技巧,但與勞倫斯不同——我自然是在講他的《查太萊夫人的情人》。勞倫斯也有大膽,也有技巧,但是不同的技巧。金瓶梅是客觀的寫法,勞倫斯是主觀的寫法。金瓶梅以淫為淫,勞倫斯不是以淫為淫。這逐字別有所解,用來總不大台適。者’ 柳,你也許不相信,勞倫斯是提倡腎囊的健康,介是結果腎囊二字,在他用來不覺為恥。不覺為恥,故亦無恥可盲。你也許不相信,金瓶梅描寫性交隻當性交,勞倫斯描寫性交卻是另一回事,把人的心靈全解剖了。在於他靈與肉複合為一。勞倫斯可說是一返俗高僧、吃雞和尚吧。固有此不同,故他全書的結構就以這一點意義為主,而性交之描寫遂成為全書藝術之中點,雖然沒有象金瓶梅一普遍,隻有五六處,但是前後脈絡都貫串包括其中,因此而飽含意義。而且寫來比金瓶梅細膩透澈,金瓶梅所體會不到的,他都體會到了。在於勞倫斯,性交是含蓄一種主義的,這是勞倫斯與金瓶梅之不同。”


    “這怎麽講法?”


    “你不看見,當查太萊夫人裸體給梅樂斯簪花於下身之時,他們正在談人生、罵英人嗎?勞倫斯此書是罵英人,罵工業社會,罵機器文明,罵黃金主義,罵理智的,他要人歸返於自然的、藝術的、情感的生活。勞倫斯此書是看見歐戰以後人類頹唐失了生氣,所以發憤而作的。”


    “現代英人也失了生氣了嗎?” ’


    “在我看來倒不,但在勞氏看來不是如此。若使人們奄奄待斃的中國人給勞氏看來,那簡直無話可以形容了。我想,他非用北井最下流的惡罵來罵,不夠出氣。你要明白他的全書旨意,須看準他所深惡痛絕的對象。他罵英國人沒情感,男人無睪丸,女人無臂部,就是這個意思,梅樂斯表示輕鄙查太萊爵士一輩人時,查太萊夫人問:‘他一輩人怎樣?’‘你比我知道的清楚。那種女子式小白臉的青車,沒有有蛋。’‘什麽蛋?’‘蛋!男人的蛋!’她沉思這句話的意義。‘但是問題是不是在這點?’‘一個呆笨,你說他沒有頭腦,一人促狹,你說他沒有心腸,一人懦快,’你說他沒有肝膽,一人若沒有一點大丈夫氣,你說他沒有睪丸,這人就靡靡不振了。’


    朱先生翻起他的舊稿說:“我念一段給你聽聽,工業製度社會主義規矩,小白臉的無人氣,都罵在裏頭,你明白他對戰後英人的憤慨,你就難怪他所以不借用極粗鄙淫狠的話罵他們的理由。這是一種反抗,不這樣罵不出氣的。梅樂斯說:


    ‘他們一輩是最卑的鄙賤流,上校常對我說:老梅,英國的中等階級一口飯就得嚼三十次,因為他們的膽腸太窄了,一粒小豆般的東西就可以塞得腸胃不通。天地間就沒有看過這樣小姐式的鳥,又自豪,又膽小,連鞋帶結得不合式都伯人家見笑,又象陳老的野味一般的黴腐,而又自以為盡合聖道。所以我吃不消,再不振作了。叩頭,叩頭,舔屁股舔到舌頭也厚起來了,然而他們還是自以為盡合聖道。而且都是一班鄉願小人。就是鄉願的小人!一代小姐式的鄉願小人,一人隻有半隻睪丸。’康妮(查太萊夫人)笑了。雨還淋淋不住。他一定痛恨他們。’‘不,’他說,‘他不管了,隻討厭他們。這有不同。因為,他說,連丘八近來也跟他們一樣拘泥小氣,睪丸一樣不全,肚腸一樣窄小。這是人類註定了要走的命運。’ ‘連平民,連工人,也這樣嗎?’‘全夥都這樣。他們的人氣都完了。汽車、電影、飛機把他們遺留的一點人氣都吸完了,你聽我說,一代不如一代了,越來越象兔子,橡皮管做的肝腸,馬口鐵的腳腿,馬口鐵的麵孔。馬口鐵的人!這是一種鮑羅希微主義慢慢把人味兒戕賊了,代以崇拜機器味兒。金錢,金錢。金錢!一切現代以隻把人情人道賊害創傷當作玩樂,把老亞當老夏娃剁成肉胎。大家都一樣的,世界都一樣的;把活活的一個人悶死了。割掉一張莖皮一金鎊,割掉兩隻睪丸兩金鎊,陰戶還不是機器的肉嗎!——大家都一樣的。叫他們替我們割掉陽物。給他們錢,錢,錢。叫他們把人類的陽氣都消滅了,而隻留下一些孤弱無能的機器。”


    這書前後就是這樣一個脈絡貫串著,時時暴發出來為漫罵淫鄙而同時又優美的文字。勞氏的文字之美是不必說的,所以他全書結構,寫一戰後陽萎而斷了兩腿的男爵,要一健全的中等階級女子做夫人,及夫人求健全的性愛於代表作者主義的園丁梅樂斯。所以他引henry jamts的話,處處罵他們的金錢,崇拜,為崇拜狗母(bitch—goddess)1——狗母就是金錢的富有及商業的成功。查太萊夫人康妮看見她的丈夫管工廠,著發財迷,就恐慌起來。所以他想到將來的英國,想到自己為這樣的人類懷孕傳種,就不敢想下去了。所以梅樂斯說,‘我要把機器全部消滅,不使存在於世上,而把這工業時代收場的幹幹淨淨,象一惡夢。但是我既然沒有這本事,所以隻好沉默下去,自顧自地生活。’勞倫斯意思是要歸真返璞,回到健全的、本性的、感情的生活。”


    “我明白了,”柳先生說,“那麽,他描寫性交也就是帶這種玄學的意義?”


    “是的,性交就是健全本能的動作之一,他最痛恨的就是理智、心靈而沒有肉體。在這點上,他和赫胥黎(aldous huxley) 諸人一樣,譏笑不迫害人情的機器文明,也和孔孟一樣,主張‘道不遠人,人以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勞倫斯有多少東方思想的色彩。在書的前部,有一段記述幾人的間使,說未來世界女人生產也不要了戀愛也不要了。但是扁納夫人卻說;‘我想,如果戀愛也沒有了,總有別的東西來代替。或者用嗎啡,空氣中都散布一點嗎啡。……’政府每星期六散布一點嗎啡於空中。’捷克說。……‘我們身體都不要了。’又一人說,‘你想我們大家都化成煙。豈不好嗎?’康妮譏笑地說。所以康妮在以下一段就心裏想著說;“給我內感的德摸克拉西,給我肉身的復活。’因此你也可以明白他描寫性交的意義了。”


    柳先生說:“但是你所謂他全書的命脈,文字最具特色的性交描寫與金瓶梅是怎樣的不同?”


    “是的,我們是不健全的,象一入冬天在遊泳池旁遙巡不敢下水,隻佩服勞倫斯下水的勇氣而已。這樣一逡巡,已經不大心地光明。裸體是不淫的,但是待要脫衣又不脫衣的姿態是淫的。我們可藉助勞倫斯的勇氣,一躍下水。”


    “勞倫斯有此玄學的意味,寫來自然不同。他描寫婦人懷孕,描寫性交的感覺,是同樣帶玄學色彩。是同大地回春,陰陽交泰,花放蕊。獸交尾一樣的。而且同西人小說在別方麵的描寫一樣,是主觀,用心靈解剖的方法。我的譯稿是不好的,不及他的文字之萬一。姑就一段念繪你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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