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克利福終於娶了康妮,和她過了一個月的蜜月生活。那正在可怕的一九一七那一年;夫婦倆親切得恰如正在沉沒的船上的兩個難人。結婚的時候,他還是個童男,所以性的方麵,於他是沒有多大意義的。他們隻知相親相愛,康妮覺得這種超乎性慾的男子不求“滿足”的相親相愛,是可喜的。而克利福也不象別的男子般的追求“滿足”。不,親情是比性交更深刻,更直接的。性交不過是偶然的、附帶的事,不過是一種笨拙地堅持著的官能作用,並不是真正需要的東西。可是康妮卻希翼著生些孩子,好使自己的地位強國起來,去反抗愛瑪。


    然而,一九一八年開始的時候,克利福傷得一身破碎。被運了回來,孩子沒有生成。佐佛來男爵也憂憤中死去了。


    1康妮,康士丹斯的呢稱。


    2吉治納 k(itchener)一九一四一一六年英國陸軍部長。


    第二章


    一九二零年的秋天,康妮和克利福回勒格貝老家來,愛瑪因為仍然憎惡她弟弟的失信,已到倫敦租了間小房子住去下。


    勒格貝是個褐色石築的長而低的老屋。建築於十八世紀中期,後來時加添補,直至成了一座無甚出色的大房屋,它坐落在一高丘上,在一個夠優美的滿是橡樹的老林園中。可惜得很,從這兒看見附近煤礦場的煙霧成雲的煙囪,和遠處濕霧朦朧中的小山上的達娃斯哈村落,這村落差不多挨著園門開始,極其醜惡地蔓延一裏之長,一行行的寒酸肌髒的磚牆小屋,黑石板的屋頂,尖銳的屋角,帶著無限悲他的氣概。


    康妮是住慣了根新洞,看慣了蘇格蘭的小山,和蘇色克斯的海岸沙丘的人,那便是她心目中的英格蘭,她用年輕的忍耐精神,把這無靈魂的、醜惡的煤鐵區的米德蘭瀏覽了一遍,便撇開不顧了,那是令人難信的可怕的環境,是不必加以思索的。以勒格貝那些陰森的房屋裏,她聽得見礦坑裏篩子機的轢轢聲,起重機的噴氣聲。載重車換軌時的響聲,和火車頭粗啞的汽笛聲。達娃斯哈的煤堤在燃燒著,已經燃燒好幾年了,要熄滅它非一宗大款不可,所以隻好任它燒著。風從那邊吹來的時候——這是常事——屋裏便充滿了腐土經焚燒後的硫磺臭味。甚至無風的時候,空氣裏也帶著一種地窖下的什麽惡味。甚至在毛黃花上,也鋪著一層煤灰,好象是惡天降下的黑甘露。


    然而,世事就是這樣,一切都是命定的!這是有點可怕的,但是為什麽要反抗呢?反抗是無用的,事情還是一樣繼續下去。這便是生活,和其它一切一樣!在晚上,那低低的黝黑的雲天,浮動著一些斑斑的紅點,腫漲著,收縮著,好象令人痛苦的火傷;那是煤地的一些高爐。起初,這種景色使康妮深深恐怖,她覺得自己生活在地窖裏。以後,她漸漸習慣了。早晨的時候,天又下起雨來。


    克利福自稱勒格貝比倫敦可愛。這地方有一種特有的堅強的意誌,居民有一種強大的欲望,康妮奇怪著,他們除此以外,還有什麽嚐試的東西。無論如何,見解和思想他們是沒有的。這些居民和這地方一樣,形容枯搞,醜陋,陰森而不和睦。不過在他們的含糊不清的土話裏和他們在瀝青路上曳著釘底鞍。一群一群的散工回家時候的嘈雜聲裏,卻有些什麽可怕而有點神秘的東西。


    當這年輕的貴族歸家時,誰也沒有來歡迎他。沒有宴會,沒有代表,甚至一朵花也沒有。隻是當他的汽車在陰森的林中的潮濕空氣裏開過,經過那有些灰色綿羊在那裏吃著草的園圃斜坡,來到那高丘上黑褐色的屋門前時,一個女管家和她的丈夫在那裏等著,預備支吾幾句歡迎的話。


    勒格貝和達娃斯哈村落是毫無來往的。村裏人見了他們,也不脫帽,也不鞠躬。礦工們見了隻是眼睜地望著。商人見了康妮舉舉帽子,和對一個任何熟人一樣,對克利福相通的深淵,雙方都抱著一種沉靜的仇恨。起初,康妮對於村人這種淫雨似的下個不盡的仇恨,很覺痛苦。後來她忍耐下來了,反而覺得那是一服強身劑,是予人以一種生趣的什麽東西,這並不是因為她和克利福不孚眾望,僅僅是因為他們和礦工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罷了。在特蘭以南的地方,這種人與人之間的極端隔絕也許是不存在的。但是在中部和北部的工業區,他們間的隔絕是言語所難形容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奇怪的相剋的人類感情!


    雖然,在無形中,村人對於克利福和康妮還有點同情,但是在骨子裏,雙方都抱著“別管我們罷”的態度。


    這兒的牧師,是個勤於職務的約模六十歲的和藹的人。村人的“別管我們罷”的無言態度把他克服了,差不多成了無足輕重的人物,礦工的妻子們幾乎都是監理會教徒,麵礦工們卻是無所信仰的,但是即使這牧師所穿的那套製服,也就夠使村人把他看成一個異常的人了。是的,他是個異常的人,他是亞士比先生,一種傳道和祈禱的機械。


    “管你是什麽查太萊男爵夫人,我們並不輸你!”村人的這種固執的本能的態度,起初是很使康妮十分不安而沮喪的。當她對礦工的妻子們表示好感的時候,她們那種奇怪的、猜疑的、虛偽的親熱,使她不覺得真難忍受。她常常聽見這些女人們用著半阿諛的鼻音說:“啊!別小看我,查太萊男爵夫人和我說話來著呢!可是她卻不必以為因此我便不如此!”這種奇異的冒犯的態度,也使康妮覺得怪難忍受。這是不能避免的。這些都是不可救藥的離叛國教的人。


    克利福並不留心他們,康妮也不學樣。她經過村裏時,目不旁視,村人呆望著她,好象她是會走的蠟人一樣。當克利福有事和他們交談的時候,他的態度是很高傲的,很輕蔑的,這不是講親愛的時候了,事實上,他對於任何不是同一階級的人,總是很傲慢而輕蔑的。堅守著他的地位,一點也不想與人修好。他們不喜歡他。也不討厭他,他隻是世事的一部分,象煤礦場和勒格貝屋予一樣。


    但是自從半軀殘廢以來,克利福實在是很膽怯的。他除了自己的僕人外,誰也不願見。因為他得坐在輪椅或小車裏,可是他的高價的裁縫師,依舊把他穿得怪講究的。他和往日一樣,繫著幫德街買來的講究的領帶。他的上半截和從前一樣的時髦動人。他一向就沒有近代青年們的那種女性模樣;他的紅潤的臉色,闊大的肩膊,反而有牧人的粗壯神氣。但是他的寧靜而猶豫的聲音,和他的勇敢卻又懼怕,果斷卻又疑惑的眼睛,卻顯示著他的天真性。他的態度常常起初是敵對地傲慢的,跟著又謙遜、自卑而幾乎畏縮下來。


    康妮和他互相依戀,但和近代夫妻一樣,各自守著相當的距離。他因為終身殘廢的打擊,給他的內心的刨傷過重,所以失去了他的輕快和自然,他是個負傷的人,因此康妮熱情地憐愛他。


    但是康妮總覺得他和民間的來往太少了。礦工們在某種意義上是他的用人,但是在他看來,他們是物件,而不是人;他們是煤礦的一部分,而不是生命的一部分;他們是一些粗卑的怪物,而不是象他自己一樣的人類。在某種情境上,他卻懼怕他們,怕他們看見自己的這種殘廢。他們的奇怪的粗鄙的生活,在他看來,仿佛象刺猖的生活一樣反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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