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麵復將屈折處,左右各控水碾一座,作業有聲。水被堰截,河床裸出。踐石而過,不濕步履。


    一中年婦人,頭蒙白花藍布巾,手捧番薯一籃,由左岸的碾坊中走出,踏階而下,步至河心,就岩隙流澌洗刷番薯。見之頗動食興。


    ——“早曉得有這樣清靜的地方,應該帶些食物來在這兒‘辟克涅克’英文pic,野餐之意了。”


    我正對著並肩而行的應這樣說。高原已走近婦人身邊,似曾略作數語,一個洗幹淨了的番薯,慷慨地被授予在了她的手中。高原短髮垂肩,下著陰丹布工裝褲,上著白色絨線短衣,兩相對照,頗似畫圖。


    過溪,走進了左岸的碾坊。由石階而上,穿過一層樓房,再由石階而下便到了水磨所在的地方。碾的是麥麵。下麵的水傘和上麵的磨石都運轉得相當紆徐。有一位朋友說:這水力怕隻有一個馬力。


    立著看了一會,又由原道折回右岸。是應該趕回土主場吃中飯的時候了,但大家都不免有些依依的留戀。


    ——“兩岸的樹木可惜太少。”


    ——“地方也太偏僻了。”


    ——“假使再和陪都接近得一點,更加些人工的培植,那一定是大有可觀的。”


    ——“四年前政治部有一位秘書,山東人姓高的,平生最喜歡屈原,就在五月端午那一天,在飛雪岩下淹死了。”


    ——“那真是‘山東屈原’啦!”


    大家轟笑了起來:因為同行中有山東詩人臧雲遠,平時是被朋儕間戲呼為“山東屈原”的。


    ——“這兒比歇馬場的飛泉如何?”


    ——“水量不敵,下遊遠勝。”


    一片的笑語聲在飛泉的伴奏中唱和著。


    路由田疇中經過,蕎麥正開著花,青豆時見殘株,農人們多在收穫番薯。


    的秋陽使全身的脈絡都透著新鮮的暖意了。


    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五日夜


    附:補記


    《巴縣誌》(民國二十八年向楚新修),關於飛雪崖已有比較詳細的紀錄,今一一揭之如次。


    一、《飛雪崖石壁文》(卷二十《金石》)


    “裏中民毛安節,李沂,冉星×,×舒史,丁東耶,同遊者何肅,異其形勢凜然,故更其名為飛雪崖(原誤為豈)××××而不可得。崖涵數百丈,飛濺××,‘題’識歲月,可謂闕無。因是(原誤為之)沂×欲×××灘之曲水流觴,前人之好事者×××遊之後人不忘再世之舊,相×××高宿名英,邑鄉之俊彥,皆先×交雲後人林相餚送於棲真洞,回州,以西南夷侵邊故也。馮晉粹父自霜台移節‘西×’。淳熙八年正月二十七日錄。(上缺)李沂欲相大書×××而沂深刻之,亦可謂好事也。”


    “飛雪崖自二馮而後未有名勝之遊。蜀難以來,罕修禊事之典。大帥餘公鎮蜀之九年,歲淳辛亥,太平有象,民物熙然。燈前三日,何東叔,季和,侯彥正,會親朋,集少長而遊其下。酒酣縱筆,摩崖大書,以識歲月。時何明甫、原履、君惠、老×正×傑,侯安道,征官魚梁劑智叔,酒官古汾何君玉,同遊。何祥麟時老,侯坤文侍行。”


    (原注)“按《王誌》古蹟載淳熙八年狀元馮時行紀遊,裏人李沂為之刻壁,日久殘蝕,清李為棟有賦,敘雲‘崖去渝城六十裏,相傳太白、東坡皆題詩崖間,風雨殘蝕,泯然無存’(互見《水道》)。今據《王誌》錄淳熙淳碑文。”


    二、《梁灘河》(卷一《下水道溪流》)


    “縣西梁灘河為東西兩山崗之一大幹流……迤西流數裏至土主鄉,達王家壩,又折而北,趨至圓塘高灘橋。……水勢浸壯大。穿高灘橋出,約半裏許,至飛雪崖。《王誌》載崖在梁灘壩高灘橋下。石澗斷截,河水陡瀉數十丈,望若飛雪,相傳太白、東坡皆題詩崖間,風雨殘蝕,泯然無存。”


    三、《流杯池》(卷三《古蹟》)


    “《王誌》雲:在飛雪崖上,溪中有平石丈餘。宋淳熙間狀元馮時行修層閣於崖畔,復於溪上鑿九曲池,引水流觴,以資勝賞。明大學士王飛熊、巡按詹朝用等,重遊於此,復識流風。今閣圮,池猶存。”


    據此可知賴家橋下之小河實為梁灘河。淳刻石中所謂“二馮”即馮時行與馮晉(粹甫)也。


    時行在誌中有傳,乃宣和六年(一一二四)進士,授外職。後因不附秦檜和議被敕免官,“坐廢者十八年”。於紹興二十七年復被起用,後“擢右朝請大夫,提點成都府路刑獄。經劃邊事,井井有條,……民慶更生。隆興元年(一一六三年)卒於任。民立祠祀之(祠在雅州,古城)。”


    今案隆興元年下距淳熙八年(一一八一)已十有八年,《向誌》中兩引《王誌》(案乃前清幹隆年間王爾鑒所修舊誌),稱“淳熙八年狀元馮時行紀遊”,“宋淳熙間狀元馮時行修層閣……鑿九曲池”雲雲,實為失考。


    淳熙刻石所標誌之“淳熙八年”,應為李沂錄刻之年月,文當為時行紀遊文,細繹之,燕遊在前而補刻在後。二馮之遊當在時行“坐廢者十八年”之裏居期間,即宋高宗紹興十年至二十七年之期間。九曲池似尚為“前人之好事者”所鑿,並非成於二馮手。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綠”


    京口瓜州一水間,鍾山隻隔萬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這是王荊公《泊船瓜州》的一首七絕,“綠”字用為動詞,十分新鮮而有生趣。


    據宋洪邁《容齋續筆》上說:“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雲’‘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後又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此十許字始定為‘綠’。”


    為了一個字要費如許心思,足見名家為文是怎樣在推敲上用苦功。而名家手稿是怎樣的可以寶貴,也就在這則隨筆裏表現了出來。


    文藝作品有時是要經過千錘百鍊才能達到好處。但錘鍊也並不是要弄得來極其生硬,而是弄得來極其純粹。純粹則堅韌,無瑕可蹈,所謂“百郭沫若散文選集煉鋼化為繞指柔”也。


    “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這也是王荊公《題張司業詩》中的名句。因為是有經驗的人,所以他能夠道得出別人的甘苦。


    文藝是這樣,其它的一切又何嚐不是這樣?假使一開首便抓著了“綠”,那便是著手成春。假使不然,為求盡善盡美,又何不時常“綠”它一下呢?


    看見別人“綠”而眼睛紅的人,尤其應該向王荊公學習學習。


    一九四二年十月三十日


    丁東草(三章)


    丁東我思慕著丁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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