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將一隻手伸出紙洞,將煙按滅在外窗台上,同時舉起另一隻手,咕咚灌下了一口酒。翟老栓那瓶酒,已喝了十來天了,居然還剩下小半瓶。不是因為那酒瓶子多麽大,是因為他幾次往酒瓶子裏兌涼水。涼水在翟村也就是井水,永遠拔涼拔涼的。翟村的孩子,都是喝拔涼拔涼的井水長大的。他們鬧過幾次肚子以後,漸漸地就習慣了。如果誰家的孩子喝起大人們為他們預備的罐頭瓶裏的涼開水了,那就證明那個孩子正病著了,而且顯然病得不輕。


    女人氣得一下子坐起來,在黑暗中瞪著翟老栓叫嚷:“你做的什麽妖呀你!不就是騙回村來怎麽看怎麽不像好人的兩口子,外帶三個傻兮兮的孩子嗎?你以為你就是為翟村立了大功了呀?……”


    翟老栓又嘿嘿一笑,得意洋洋地說:“第一,不是騙。我翟老栓這一輩子,從不騙人。我告訴他們了翟村有多麽窮,他們還跟來,證明是情願的。第二,我也不敢有什麽立功的感覺,但如果能為翟村解決了子孫後代的上學問題,我死也樂嗬嗬地死……”


    “那就是那兩口子騙你!有自己家鄉的人,會跟你到咱們翟村這麽個鬼地方來?來了一看還不轉身就走,還千恩萬謝地住下?反正我越琢磨越覺得他們不對勁兒牎…”


    女人的手掌,啪啪地拍在破炕席上。


    “你住口吧你!什麽事兒讓你這種女人一想,就邪了!再也不許你說剛才那種話!”


    翟老栓火了。


    “你窩藏超生遊擊隊!”


    啪牎—黑暗中,女人的臉上挨了一巴掌。


    就在這當兒,窗外傳進來本村男人翟廣和的聲音:“老村長,老村長,不好了……他們……他們不知什麽時候從我家跑了牎…”


    翟老栓這一驚非同小可,竟將顆頭一下子從那個撕大了的紙洞拱了出去,望著翟廣和的身影問:“那那那,那……那三個孩子呢?……”


    由於喝多了幾口兌水的酒,也由於急,他說話都結巴起來了。


    “孩子也……也也也……也……”


    翟廣和也被翟老栓影響得結巴起來了。這四十多歲老實巴交的光棍,因為瘸,成了本村惟一不曾到外地打工過的男人。但他隻瘸,以前從沒結巴過。


    “你你你……你結巴什,什……麽?你倒是說……那……那個孩……孩子……呢?”


    翟老栓越急,越結巴得凶。他恨不得從窗子躍到外邊去,但窗欞卡住了他雙肩。


    “孩子也……也不……見了……肯定……領……領……領……”


    翟廣和竟不能說完整一句話了。老村長那麽地信賴於他,將那兩口子和那三個孩子安排在他一個光棍男人家裏住,反覆叮囑他一定要照顧好他們。結果他們偷偷跑了,他覺得自己責任大了。算上那三個孩子,翟村就能湊夠三十個孩子人頭數了,也就意味著縣裏將會為翟村蓋一所小學校了。那可是翟村人幾輩子的夢想啊!老村長眼看就要使那夢想變成現實了呀牎…他擔不起如此之大的一份兒責任啊牎…


    翟老栓的頭立刻縮回屋裏去了。


    轉眼,翟老栓已光著脊樑站在翟廣和麵前。


    “估計他們溜走多久了?”


    翟老栓已急出了一背的汗,酒精散發,不再結巴了。


    “我……我……說……不大準……我起來解手……才……才發……現……”


    翟廣和的舌頭卻仍在嘴裏搗蒜。


    “我去追!六十多裏,諒他們帶著三個孩子也走不出多遠去!我就不信憑我一片真心勸不轉他們!隻要他們回來,咱們翟村寧可將他們一家當從前的五保戶養著牎…”


    翟老栓一邊說,一邊提鞋跟。


    “我……我……也……”


    翟老栓搖頭道:“你那腿,一塊兒去追隻能耽誤時間,你給我免了吧牎…”


    等他的女人拎著他的破褂子也從屋裏出來,五十六七歲的翟村的村長兼黨支部書記,已經光著脊樑跑遠了。他女人和瘸子翟廣和看見他被絆倒了一下,爬起來緊接著又跑。皎潔的月輝下,那脊樑看去特別古怪,像用一塊褐色的舊紙糊的風箏,而月輝使之泛青,還仿佛濕漉漉的,所以根本飛不起來,卻又怎麽也不肯落地,晃晃悠悠地向前移動,移動……


    天亮了。


    翟老栓沒回村。


    快中午了,翟老栓還沒回村。自然,那一對外地夫婦和三個孩子,也沒再出現在翟村裏。


    他女人開始惴惴不安,翟廣和也開始覺得事情有些不妙。翟村能到山外掙點兒現錢的男女,都四麵八方闖蕩去了,村裏隻剩下了些老幼之人和翟廣和這樣的殘疾。於是那女人和瘸子翟廣和動員了村裏幾位走得長路的老漢,和些個十幾歲的半大男孩前去尋找他們的村長兼黨支部書記。這麽一隊人,即使都想走快,又能快到哪兒去呢?


    下午四點來鍾,已是太陽偏西時分,再走一小半路,他們就出山了。在那兒,在山路旁的一個水坑裏,他們發現了翟老栓。翟老栓光著的上身挨了四五刀,血已凝痂,頭上還砸著一塊大石頭……


    兩天後,省電視台的新聞中報導——本省公安部門,破獲了一起重大拐賣孩童兒案。一幹犯罪嫌疑人,已悉數緝拿在押。案情牽涉a縣翟村的村長兼黨支部書記,後者被殺身亡。而翟村是a縣靠近縣界的一個山溝村,可以說至今仍是a縣最窮的村。詳細案情待審……


    再說那位已經離休了的副省長,他當時正與老伴一邊吃飯一邊看晚間新聞。


    他放下碗筷說:“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他老伴兒說:“你血壓高,別那麽激動。現在什麽事不可能發生啊。興許入夥了,分贓不均引起內訌才被殺的……”已經離休了的副省長漲紅了臉生氣地一拍桌子,說:“我指的是我受騙了這麽多年牎…”


    他老伴兒不由得一愕:“你受騙了這麽多年?這樁案子跟你有什麽關係,誰又敢騙你?”


    他將桌上的瓷湯盆移開,指著下邊的桌麵說:“你看你看!電視裏剛才報導的那個翟村就應該在這兒!這棵樹這兒本應該有一個代表它的小黑點兒的!可當年一些人騙我說那兒根本就沒有一個村,隻有一棵樹牎…”


    他越說越氣,猛一下將那印有a縣地圖的小餐桌掀翻了……


    又過了幾天,省裏的一份法製報,以整個版麵全文披露了案情始末——原來,那一犯罪團夥的作案行跡跨越數省,拐賣兒童二十餘起,而且拐、賣、接迎、掩護、轉移有分工,作案步驟相當嚴密。那一日,負責“拐走”的一男一女,帶著三個孩子下郊區公共汽車後,發現自己們在車上被扒了。扒手哪管你是什麽人啊,得下手就下手唄。何況混跡在郊區公共汽車上的扒手,隻要有機會,連窮人兜裏的幾元錢也是不放過的。他們身上的錢一被扒光,他們就慌了。他們還要轉車往前趕很遠一段路,才能與負責轉移的同夥接上頭。正在他們相互埋怨的當兒,翟老栓從縣裏回來了。翟老栓又到縣裏去請求為翟村蓋一所小學校,沒見到縣委書記和縣長,卻獲得了縣委即將下發的文件的內容,內心裏正為翟村才二十七個孩子而發愁,那一男一女卻裝出可憐兮兮的模樣與他搭訕,向他討錢。翟老栓一見他們帶著的三個孩子,眼睛剎時間炯亮了起來。問他們,他們說孩子都是自己的,超生了,不敢回家鄉,所以落到四處流浪的地步。翟老栓就再問他們,如果有一個村子肯收留他們,還不過問他們超生的事,他們願不願意在那麽一個村子暫時落戶?而這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事。萬一被公安人員嗅到什麽氣味追來呢?有個地方先躲躲難道不是上策嗎?於是他們就跟著翟老栓來到了翟村。而那三個孩子是被灌了迷魂藥的,很聽那一對陰險男女的話,致使翟村的老村長兼黨支部書記,對他們那種家長和子女的假託關係深信不疑,還一路上將孩子們背著抱著的,惟恐一對“家長”嫌路遠,不繼續跟他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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