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感到很寂寞很孤獨。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單槍匹馬地深入興安嶺的腹地了。自從鄂倫春人定居後,大興安嶺中早已不常見到單獨狩獵者了。


    篝火的藍舌頭貪婪地舔著麅肉。麅肉散發出一陣比一陣誘人的香味。他凝視著篝火,又習慣地回憶起了自己一生中一件件一樁樁英雄而光彩的事跡。這種回憶和烈酒,對他來說同屬享受。


    他的遙遠的祖先屬於白依爾氏族。他所知道名字的每一位先人,都是氏族中的領袖或勇士。他深信自己血管裏流動的是不同於任何一個鄂倫春人的血液,是神明恩賜給他的家族的可以像法寶一樣世代相承的東西,並且深信自己的血液是藍色的。藍色的血液使他的家族中的每一個男人都必定成為英雄或勇士。沒有人能夠說服他改變這一偏執的看法。因為他從小到老,一次也沒有受傷流血。這一點更加使他對自己的看法堅信不移。如果沒有神明的保佑,哪一個鄂倫春人能夠一生一次也不受傷流血?藍色的血液,即使哪一天會從他身上的傷口流出,落在地上也一定變為藍色的寶石。


    在他九歲的時候,就能夠用弓矢射中飛雁。十二歲的時候,就用父親的獵槍打死過一頭巨熊,救了一位獵人的命。十八歲,他成了全部落數第一的百發百中的神槍手。有一次,一股土匪偷襲了部落,殺死了七個鄂倫春婦女和孩子,奪走了二十多匹獵馬和大量皮貨。他一人單騎追蹤了土匪三天三夜,在黑瞎子溝將十幾名土匪全部消滅。日本“山林隊”糟蹋並殺死了他的妹妹,他刀劈了“山林隊”和校隊長和五名日本兵,將“山林隊”住所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從此他隱跡於興安嶺的密林之中,而他的名字則傳遍每一個鄂倫春部落……


    在加爾敦山麓,在諾敏河畔,在建國後出現的新集鎮小二溝,在鄂倫春定居日那一天,在鄂倫春族的第一個旗長白斯古朗向來自甘河、奎勒河、多布庫爾河、訥門河、托紮明河、阿木牛河流域乃至愛琿、呼瑪一帶的鄂倫春人宣布“幾百年來被人恥笑為野人的我們,已不再是一個被侮辱被欺壓的民族,現在完全站起來了!”的時候,他奇蹟般地出現在人們麵前,英武而豪勇,和旗長並立一處。旗長向人們講出他的名字,人們頓時狂熱地對他歡呼:“鄂倫春——倫吉善!倫吉善——鄂倫春牎…”


    旗長當眾授予他一麵錦旗,上麵用金線繡著五個字——“鄂倫春之魂”。


    以後,他的名字便經常地同“鄂倫春”三個字聯繫在一起了。他所獲得的崇拜和尊敬,遠遠超過他的任何一位先人。


    不久,他又因其豐富的狩獵經驗和百發百中的槍法,被旗長授予另一麵錦旗,上麵繡著四個字——“森林大帝”,也是用金線繡成。


    ……


    可是如今人們卻不再像過去那般崇拜他了。雖然依然尊敬他,那也不過是一種對老年人的尊敬而已。選舉旗人民代表,已不再有很多人投他的票。旗裏召開什麽會議,自然也不再有人通知他去參加。就連進山打獵這樣的平凡的事,也不再需要他來出麵組織。年輕人甚至公然勸他偌大的年紀不要再擺弄獵槍了。


    他們對他說:“阿達瑪,您如今應該做的是在家抱孫子,或者到鹿場去養鹿。”


    他們對他說:“你和我們一起進山去打獵,那隻會給我們添麻煩。”


    他們對他說:“現在山裏黑熊多起來了……”他們竟拿黑熊來恫嚇他,連他的兒子也對他說這話。這是無法忍受的牎


    於是他三天前沒有向任何人告別便深入到大興安嶺腹地來了。


    他要打死一頭黑熊。


    他要證明自己並沒老,也永遠不會老。


    三天內他發現過兩頭熊,沒打。那兩頭熊在他看來都不夠巨大。他要打死一頭巨熊。隻要算得上巨熊,發現幾頭,他將打死幾頭。他要把熊掌帶回村裏去,扔在那些年輕人腳下……


    此刻,他將烤熟的麅肉一刀刀片盡了,便開始做他臨睡前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在雪地上用樹枝畫了一個圓圈。圓圈象徵盆,圈內的雪象徵水。他在“盆”邊雙膝跪下,上身匍伏於地,額頭貼在手背上,開始向他的保佑之神月亮神“別亞”祈禱,祈禱他明天會在“盆”裏發現一撮熊毛。那便證明“別亞”向他預示,他可以如願地打死一頭巨熊。之後,他便鋪開皮褥,躺了下去。他很快就酣然入睡,不時發出囈語:“我是倫吉善。我是……”


    狩獵者總是比山林醒得更早。當殘留的夜幕和初現的曙色交織在峽穀盡頭時,老倫吉善已經跨上了馬背。他並沒有在“盆”中發現熊毛,他心中因此對“別亞”充滿了抱怨。他陰沉著臉,蒼老的麵皮仿佛被昨夜的寒冷所凍結,每一條最細小的皺紋凝聚著嚴峻的慍怒。善於像人一樣察言觀色的翁卡伊,馬前馬後歡躍著,企圖逗引主人開心,卻遭到了主人一聲粗暴的喝斥。


    老倫吉善策馬上路之後,竟放聲唱了起來。


    鄂乎藍德乎藍,


    喂,我的白馬飛馳起來吧!


    鄂乎藍德乎藍,


    喂,我的獵犬緊跟我吧牎…


    按照鄂倫春人的習俗,進山狩獵是不能歌唱的,認為是對一切神明的冒犯。他放聲大唱之後,心中產生了一種快感。這種快感純粹由於自己敢冒犯神明而產生。他盲目地感到一切都因他老了而對他懷有敵意,整個興安嶺,包括神明。他本能地要對這種虛幻出來的敵意進行挑戰。


    他縱馬向峽穀口疾馳狂奔。


    受一種突發的、連他自己也感到朦朧的、不能控製的興奮情緒的驅使,他口中不斷發出怪異的叫喊,拳頭一下接一下狠擂在馬脖子上。像是有種魔力從他身上傳達到馬身上,白馬也呈現出亢奮狀態,四蹄翻飛,不避障礙,宛如驚馬脫韁。隻有翁卡伊還保持著一點狗的清醒。它一邊跟在白馬後麵頑強地窮追不捨,一邊發出警示危險的吠叫。


    突然,白馬一頭栽倒了。翁卡伊看到主人的身子離開了馬鞍,在空中翻了一個斤鬥,重重地摔在地上。


    老倫吉善雖然摔得有些昏眩,但並沒有受傷。他慢慢地爬起來後,見白馬絕望地掙紮著,卻不能夠四腿同時站立。他走近它,才發現它折斷了一條後腿,一截劈裂的白森森的腿骨刺穿皮肉,插在雪中。


    他的心立刻被罪過感籠罩了。他悔恨莫及。它已經是一匹老馬了呀,他明明知道的。可是他還驅使它狂奔不止。那馬的玉石眼中充滿巨大的痛苦,哀而含怨地望著他。他跪下,雙臂摟抱住馬的脖子,傷感地喃喃低語著:“哦,白馬,白馬,我可憐的馬……”兩行老淚奪眶而出,沿著他臉麵上的皺紋撲簌簌滾落。


    翁卡伊似乎預知白馬遭到了怎樣的不幸,似乎不忍走過去目睹可怕的慘狀。它遠遠地站立著,呆呆地望著主人和白馬。它見主人終於離開了白馬,低垂著頭一步步走了,似乎要遺棄白馬,也同時遺棄它。它猶豫著,不知是應該發出吠叫,還是應該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後。就在這時,老倫吉善站住了。他緩緩地轉過了身。他緩緩地舉起了槍,槍口瞄準著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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