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因為寂靜而顯得漫無邊際和混混沌沌,然而天黑前,那一瞬間到來的既無太陽照耀,也無月光普照的光亮,卻在寧靜中讓你什麽都能看得見。回到墓地林裏的麻雀,最後歸巢的叫,白亮銀碎,仿佛那一刻大地上的光,是由那雨淋似的叫聲映照出來的。糙和糙間也有它們的私語和撫摸,彼此間動手動腳,細膩輕微,像一個人的指頭尖兒在頭髮上的撫弄一模樣。還有因為鳥叫和鳥落,而被震動得早已黃枯如麥芒麥殼般的鬆針和柏葉,從樹上落下來,居然會有下雨一樣刷刷刷的響。就在充滿聲音的靜寂裏,守墓人摸著他的狗,手像梳子樣在狗的頭上梳理著,說我每月見到那叫玲珍的女人來給吳德貴祭墓時,都想有一天我要死了去,去哪裏找這樣一個每月都來給自己祭墓的女人呢?每年都來給自己祭墓的女人呢?


    說著他又嘆了一口氣。


    那嘆氣悠長而有力,待嘆氣落了後,黃昏就撲的一下到來了,墓園和大地上的光,來去匆匆,轉瞬即逝,使我眼前的人、狗、墓碑、林地和山脈,轉眼間都模糊成一片灰黑了。本書由派派小說論壇(.paipaitxt</a>)發書人 once918 搜集整理上傳


    飄浮與回家


    看了《風雅頌》初稿的人說:“閻連科,你朝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光亮的臉上吐了一口惡痰,朝他們醜陋的褲襠狠命地踹了一腳。”我說:“不是。我沒有那麽大的能耐,也沒有那麽強的力量。我隻是寫我。我隻是描寫了我自己飄浮的內心;隻是對自己做人的無能與無力,常常會感到一種來自心底的噁心。”


    我不熟悉大學,如同大學的人也未必知道什麽是大學一樣。我在《風雅頌》中寫的是“我的大學”,“我的鄉村”。但我的鄉村,不是大家說的底層敘事中的鄉村;這個鄉村,也連接著大學背後的偉大傳統。我在這個傳統或者承載了傳統的典籍中想像著大學。我的“鄉村”和“大學”,由此而不倫不類。


    我明白,我不算知識分子。可我懦弱、浮誇、崇拜權力,很少承擔,躲閃落下的災難,逃避應有的責任,甚至對生活中那些敢作敢為的嫖客和盜賊,都懷有一份敬畏之心。我知道,和我熟悉的那些同行、朋友,還有那些博學而常有來往的知識分子們相比,他們有的缺點我有,他們沒有的缺點,我照樣也有。我和他們的不同之處,就是我從心裏相信,自己是一個無能無用的人,閑餘多餘的人。因為這種無能,因為這種閑餘和多餘,因為我說起來是個作家,卻連給我的那些在鄉村的侄男甥女們安排外出打工的能力都欠缺,也就忽然覺得,我的前半生是如此的沒有意義;就覺得,不到二十歲便出來闖蕩人生,三十年的奮鬥,除了收穫有一身的疲憊和疾病,其餘一無所獲,隻剩下那些從來就招惹非議的文字。


    最近的一些年月,我腦子裏不斷地產生要離開北京,回到老家打發餘生的念頭。我知道,“回家”隻是一種內心飄浮過久的想法,以我怯弱、猶豫的個性,離真正回家還有天地之距,可“回家”這樣的意願,卻年年月月地在我心裏生根開花。這部小說的土壤,就是多少年來“回家的意願”。甚至,小說原有的名字就叫《回家》,隻是看了初稿的朋友都說不妥,便由朋友挖空心思、又水到渠成地替我改成了《風雅頌》這個美妙卻又表麵有些譁眾的書名。我知道,因為自己不是知識分子,這樣就難免有些附庸風雅之嫌,可一時又沒有更為貼切的書名,也就隻能這樣罷了。


    不存在的存在


    有件事情我說過了,也寫過了。在一些大學的課堂,在一些文學對話的場合,我總是會反覆地提到那件事情,再說再寫,不僅唆,而且遭人之厭。可是,這裏我還必須把在這篇後記中再次複述,因為它對這部小說的構思和我今後的寫作,都有著不能迴避的意義。


    二○○四年冬末春初,八十歲的大伯病故了,我匆匆回去奔喪,在出殯的過程中,發生了這樣一樁事情:我大伯的第六個孩子,在二十幾年前當兵遠赴新疆之後,在部隊上因故結束了他不到二十歲的生命。依著我老家的習俗,父母健在,早亡的子女不能進入祖墳。這樣,就給我的這個未婚的叔伯弟弟找了同村一個溺水死亡的姑娘,冥婚合葬在了我老家的村頭。二十幾年後,大伯的病逝,才算可以把我這個弟弟一併送入祖墳。因為我的叔伯弟弟當初冥婚時,沒有舉行過“婚禮”儀式;因了這次出殯,要給他們補辦一個冥婚的儀式。也就在出殯這天,我家鄉寒風凜冽,大雪飄飄,世界上一片皚白。然而,我叔伯弟弟和他“妻子”的靈棚裏,主葬主婚的人,給那對小棺材上鋪了大紅的布匹,貼下了喜慶的冥婚對聯。就在那天早上出殯的過程中,在我們上百個孝子披麻戴孝、頂著風雪、三拜九叩的行禮過程中,我的一個妹妹過來對我悄聲地說,後邊我弟弟的靈棚裏和棺材上,落滿許多紅紅黃黃的蝴蝶。


    我愕然。


    慌忙退回到後邊靈棚裏看,竟就果真地發現,在那充滿紅色喜慶的靈棚裏的棺材上、帆布上和靈棚的半空裏,飛落著幾十、上百隻銅錢大的紅紅黃黃的粉色蝴蝶,它們一群一股地起起落落,飛飛舞舞,而在前邊我大伯充滿白色的靈棚裏,卻連一隻蝴蝶的影子也沒有。這些群群股股的花色蝴蝶,在我弟弟的靈棚裏停留飛舞了幾分鍾後,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又悄然地飛出了靈棚,消失在了寒冷而白雪飄飄的天空裏。


    之後,我怔在那一幕消失的奇異裏,想天還大寒,雪花紛飛,這些蝴蝶從哪裏飛來?又往哪裏飛去?為什麽隻落在我弟弟冥婚的靈棚裏,而不飛往相鄰的我大伯那喪白的靈棚裏?為什麽在我人到中年之時,人生觀、世界觀、文學觀都已形成並難以改變之時,讓我遇到這一幕“不真實的真實”,“不存在的存在”?這一幕的真實和奇異,將會對我的世界觀和文學觀產生什麽樣的影響和作用?這是不是在我的寫作無路可走時,上蒼給我的一次文學上天門初開的啟悟呢?


    為什麽寫作和要寫怎樣的小說


    我總是問我為什麽寫作。總是說我最初知道為什麽寫作,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寫作。


    現在,我不再問了。關於為什麽寫作,我不再逼問自己,也不再管顧別人。


    從上世紀的一九五八年出生,到了這個世紀寫完《風雅頌》的春節,我已經進入五十歲的門檻。要在往年,在我老家,上了五十歲的人,說自己是個中年,會遭到人們笑話。到了六十歲,在那兒已經算是老人了。到了七十,都已經是古來之稀了。想起這個年齡,我就感到了後怕,感到有一種後脊樑發冷的無奈。可是,年齡的增長,不會因為你對生命必然消失的恐懼而遲緩或暫停它的腳步。於是,我不再想為什麽寫作這樣抽象的問題。這樣,也就避免了過多地去想人為什麽活著和為什麽必須死亡這些傷神的事情。反正,你已經五十。反正,你隻能寫作。反正,隻有寫作才是你今後的生命。那麽,就這樣匆匆地活著和慢慢地讀著寫著吧,不和別人比試誰寫得好壞,不去比試誰的作品賣了多少,不去想一個作家的聲譽和錢財,也盡量不去過分在意別人對你和你的作品的品評議論。隻想今後的寫作和你要寫什麽樣的小說。隻想在你的寫作中,如何才能更完整地表達屬於你的那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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