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百貨樓下站一會,看一看,朝著南邊走。這是一條新修的南北道,因為縣政府就設在這條道的最南端,道名也就叫了政府路。沿著這路邊走邊找著路兩邊,忽然在一家旅館的北一點,就果真看到耙耬酒家四個大字了,紅殷殷寫在一棟兩層樓間的大幅招牌上。那招牌上還畫了一座山(大約是耙耬山脈吧),山上有森林、溪水、菜園和遊在水中的魚,耙耬酒家四個字,就寫在這背景是山脈原野的畫上麵。字雖然被雨水淋得有些剝落和陳舊,可我看到那四個大字時,那四個字還是艷紅如初地撲過來在我的眼球上猛地撞一下。


    站在馬路對麵人行道的路邊上,盯著那招牌和那招牌下洞開的玻璃門,及門口站著迎接客人的一個小姑娘(不漂亮,也不醜,難說胖,也難說瘦),穿了酒家統一發的水綠水藍的工作服,像春天時一棵樹上肥壯著的芽。


    我朝那兒盯著看,就看見玲珍冷丁兒從那個大門出來了,慢騰騰地走,還回頭和飯鋪的服務員們說了幾句啥,手裏提了一個城裏人從不離手的黃皮包,穿著那季節縣城的女人常穿的短裙子,頭髮是城裏女人半卷不捲、半暢不暢的燙髮兒,臉上好像有些化妝又沒有化妝的樣(不漂亮,也不醜,不算胖,也不瘦)。比起鄉下人,她一身都是城裏人的味。比起大都市的人,她渾身又都是鄉下人的味。隔著六七米寬的大馬路,突然見了她,讓我猛地心裏有些惶惑和不安,仿佛不期而遇那樣的興奮讓我有些承受不了樣。我和她已經有6年沒有見麵了。6年就像從中國到羅馬那麽遙遠和漫長,就像筷子、樹枝一樣短暫和直彎。原以為,看見她時,我一定會定睛細看一會才能把她認出來,然而未及眨一下眼,她從那門口一出來,我哐的一下就把她認將出來了。


    是她嗎?


    果真就是她。


    玲珍--我朝著馬路那邊喚--玲珍--


    像誰從她身後拍了一下肩膀樣,她突然轉過身,看見我微微怔一下,手裏的皮包猛地朝下滑,要脫手時她又慌忙彎腰抓一把,把包帶兒握緊在手裏邊,有些驚異、有些意外地看著我,臉上飛起來的那個年齡已經不多的紅暈,如剛劃著名就滅了的火柴的光,飄飄忽忽閃一下,臉色就又回到正常了,有些黃、有些白,有些疲憊的樣(像是一個有病的人),可卻在她那疲憊裏,還是僵著、掛著一絲喜出望外的笑。


    你來了?她說我正準備回村看你哩,你倒先來了。


    說你一路步行還是坐車呀?


    說還愣著幹啥呢,快到店裏呀。


    我便跨過馬路朝她走過去。到她麵前一步遠近時,忽然間--忽然之間,我莫名其妙地對她產生了一種找錯了人的誤會感(我一直以為她還是20歲時年輕漂亮的模樣。一直以為她最少也應該是6年前我見她的那個少婦的模樣,可在我到了她的麵前時,才發現她已經完全沒有了少女、少婦的樣)。人不胖,可臉上有一種中年的蠟黃色,仔細看,眼角、嘴角和額門上,竟都有著細細密密的紋。她應該是遠近不到40歲,可她卻像極了四十幾歲的人。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她會像四十幾歲的人(我一直都以為她還是十八九或是30歲,至少樣子也該像茹萍那樣兒,臉上有一種讓人說不清的韻兒和味兒。可是她沒有。一點都沒有。不光一點都沒有,而且那臉上還有著一些柴幹和枯黃,像是一片霜打雨浸過的菜葉兒)。


    .


    第46節:3.蒹葭(2)


    說到底,她老了。


    忽然就老了。


    她衰老的樣子讓我一時無法接受、不敢相信,內心裏對我來見她,有了一絲隱隱的酸楚和苦澀(就像要去一個公園卻走進了一片荒野樣,發現所謂的公園,其實是一片衰敗和荒蕪)。待我想到我已經四十幾歲,她也到了中年時,我心裏冷一下,仿佛來自她身上荒冷的涼風吹進了我心裏。


    我就站在她麵前,盯住她的臉,說這酒店你開了幾年啦?


    她說你就住到樓上吧。


    我說生意還好吧?


    她說樓上有客房。


    我便跟著她,像一個孩子跟著母親那樣,穿過一片服務員和廚師的目光,我們到了樓上去。


    這是一間她專門為客人準備的閑房子,幹幹淨淨、見床見桌,還有一個大衣櫃,一個衛生間,和滿牆的潔白與涼慡。這客房完完全全如同縣政府的招待所,如同某家賓館的一間屋。地上鋪了棕色複合木地板,雙人床的邊上擺了電視機,廁所的門上還寫了廁所兩個字。


    就在這間極有意趣的客房裏,我和玲珍相敬如賓說了很多話。


    我說玲珍,你的臉色有些難看哩。


    我說咱們有6年不見了,沒想到你在城裏開了這酒家,生意這麽火,在村裏還蓋了那麽好的房。


    我說人啊,活著誰都不容易。我從京城回來是因為出差路過九都才回來看一看,住幾天。


    我說料不到你也算是老闆呢。


    我說你在城裏你女兒小敏上學怎麽辦?


    我說這城裏變化真大哦,和一棵楊樹長著長著變成了槐樹樣。完全和20年前你送我去京城上學時不一樣。說月亮明明懸在頭頂上,可一抬頭,頭頂懸的卻成了一顆耀眼的大太陽。


    我是日偏西時到了縣城裏,日落山時住進了那間屋子裏,在那屋裏說話、吃飯、洗手和洗臉,還在那屋裏咳嗽和吐痰,直到吃過一頓玲珍讓廚師特意為我燒的飯(手藝倒不錯),由一明眸難忘的姑娘(長得也不錯)端進來,吃完了,她又笑眯眯地收了碗盤端出去。這時候,夜色按步就班如期而至了。從那客房望出去,看見窗外月光如水,溶溶地灑在院落裏,靜謐中的蟲鳴,從窗fèng叫進來,莫名地讓我想起20年前她送我上學時,我倆在路邊招待所裏那一夜。想起我第一次從清燕大學回到家,她在她家赤條條地脫了衣服等著我的情景和場合。


    樓下酒家吃夜飯的人,也都已飯飽散去,剛才還有人喝酒劃拳的行令聲,轉眼間成了從酒家朝外走著的腳步聲。門前偶爾開過去的汽車,在靜夜裏轟鳴飛馳,可汽車過去後,那夜靜就變得愈加沉重和深厚,像是我和玲珍都被淹沒在一片深不見底的湖裏樣。


    她就坐在我對麵,一步兒遠,卻遠得如同隔著幾十年。


    這所城裏人蓋起的樓房院子裏,前樓被玲珍租下來,一樓做酒家,二樓有兩間客房和一間倉庫屋,剩下的幾間房,住著那些在酒家做服務生的男孩和女孩,還有廚師和七七八八的人。那些人似乎都睡了,夜寂得如枯井般。在我和玲珍把話說到興致時,我想對她說茹萍和校長睡覺的事;說我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事;說我用5年的時間,寫了一部可以在古典文學的學術界改天換地的書,到頭來卻連出書都還困難的事。可我一張嘴,卻說我回來茹萍專門上街給她買了一套京城最流行的衣服讓我給她帶回來,可惜我走得急,忘到家裏了。她笑笑,說這城裏其實天寶物華,琳琅滿目,什麽都不缺。然後我就問她生意上的事。問她家裏的事。問她說既然孫林不在了,你又在城裏把生意做得這麽旺,為啥不碰到合適的男人再找一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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