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她半紅半黃的臉--是真的丟在咱們家了嗎?


    望著她半黃半白的臉--你打個電話問他一下嘛,讓他好好回憶放在了哪兒。


    望著她半白半青、最後成了紫色的臉--你也好好想一想,那一天你們脫衣服時,是他一進屋門就脫的,還是到了這沙發上親熱了一會才脫的。再或是你們把衣服全都脫在了這沙發上,還是在這兒脫了外衣,親熱一番,才到屋裏床上去脫了內衣的。


    我提醒著茹萍,像一個老師提醒著一個丟了珍貴物品的學生樣,為了不讓她著急,還拿手去她的肩上撫摸著(如同父親撫摸丟了東西的一個孩子般)。然後再輕柔關切地問,你們那天到底都把衣服脫在哪兒了?


    --最後把衣服脫在哪兒怎麽會忘呢?


    --你記性那麽好,看一場電影,能把所有電影中的細節都記住,怎麽會忘了你們自己的事?


    我問著看著她,既無責怪,也無冷嘲,他們丟了東西像我丟了東西樣,像替一個丟了鑰匙進不去家的孩子著急樣。我是那樣的關切和熱忱,是那樣殷勤和主動,為替他們找到那東西,弄得我和她一樣灰土灰臉,著急上火,連蛛網掛在頭髮上都未及掃一下。可她卻最後冷冷地看看我(眼裏有著冰寒寒的光),用鼻子哼一下,回身到衛生間匆匆洗把臉,整整衣服什麽也不說,就從我身邊走掉了。


    她朝著門外冷冰冰地走掉了。猛地關上門,把我留在屋子裏,像把一個死不認帳的賊關在了冷漠睥睨的鐵籠裏。


    .


    第14節:4.泮水


    4.泮水


    下午,我在學校的槐林小路上碰到了李廣智。我兩個不期而遇,尷尷尬尬。在那槐林裏,他說了幾句淡而無味的話,我給了他高深莫測的沉默和不語。


    我到係裏去開會,去研討解決古典文學課像幹屍樣無人問津,學生們上課時唯恐躲之不及那問題(尤其是我的《詩經解讀》課,竟有十幾個學生聯名寫信給學校要求取消這門課),可我從家裏走出來,因為天熱,因為一個上午沒找到茹萍要找的那東西,我心裏煩躁不安,情緒紊紊亂亂,就抄近路去穿越那片校中央的槐樹林。在那片幾十年都亂中有序的槐林中,在那條由舊磚碎瓦砌起的小路上,因為吊蟲過多,蛛網七橫八豎,偶爾間,還會有條花蛇從樹下的糙叢中爬出來,橫在路中央。所以連談情說愛的學生們,都已經不從這片林中穿行散步了,可我卻忽然想從這條路上走到係裏去,忽然誰都不想見。忽然就在路上偏巧碰見了他李廣智。


    我倆都僵在了路中央。


    我倆都在臉上掛了淡黃秋枯的一絲笑。


    笑了後,我儒雅大度地閃著讓他從我身邊過去了。


    十天沒有見,他平添了幾分瘦,默默走著,像在樹林中移動的一截秋萎冬枯的幹樹枝。望著他走過去,我腦子裏出現了一團團疑問和不解--比起我,他年邁瘦弱,可他和茹萍在床上時,他用什麽辦法讓茹萍極樂快活呢?用什麽辦法讓茹萍有那樣的高cháo呢?他是校長,大知識分子,脫光衣服時,也會說那些低級、下流的葷話調情嗎?他不會和茹萍做著愛,還講哲學和文化藝術的思想吧?還有茹萍失急慌忙,急不可耐,替他找的那東西,可你自己放到了哪兒,難道一點也回憶不起來嗎?難道你有那麽糊塗嗎?我想問他這些問題時,他已經從我身邊過去了。已經錯過開口問話的良機了。


    就那麽看著從我身邊過去的李廣智,我的心如踏空的腳樣在那兒懸一會兒,最終遺憾地收回來。想要轉身走去時,卻看見他也腳步慢下來,緩緩地轉過身,臉上沒有笑,也沒有平靜和木然,而是厚著深黃的尷尬和枯色,像經歷了他和茹萍在一塊被我捉jian的事,他忽然老了許多歲,忽然雙鬢斑白了,臉上的皺紋也密密麻麻了,沒有了原先知識分子春風得意的柔潤和光澤,沒有了學者、專家的儒雅和氣度。我有些可憐他,心裏說早知今日,你何必當初呢(到底你一失足成了千古恨)。就那樣一動不動地望著他,我想要問他話,又似乎等著他先開口跟我說句什麽話。


    他也就說了,嘴唇動一下,又猶豫著用舌頭舔舔下嘴唇,看看前後與左右,證明確實槐林裏沒有第三者,才用很小的聲音問我道--


    楊教授,我是不是有東西忘到你家了?


    我瞟他的臉,想說話我又什麽也沒說。


    他苦笑一下子,說我知道我錯了。那東西你要扔了就扔了,要沒扔希望你能還給我。本書由派派小說論壇(.paipaitxt</a>)發書人 once918 搜集整理上傳


    我依然瞟著他的臉,想問話卻什麽也沒問,想說話卻什麽也沒說。


    你真的沒見那東西?真的沒見就算了。他最後看看我,不信任地這樣說了一句,收起臉上的尷尬和苦笑,再次轉身走掉了。


    這次他比剛才走得慢,也走得猶豫和無奈。而我一直站在槐林的小路上,一直望著他走出樹林子,心裏有幾分得意,幾分好笑。沒和他說上一句話,卻像以守為攻,把什麽都說了。都已經厲色放言、一覽無餘了。像把他們徹底打敗了,讓他臣服了,如一隻螞蟻把一頭大象終於絆倒在了自己腳下樣。


    .


    第15節:1.出車(1)


    卷三雅


    1.出車


    李廣智和趙茹萍被我捉jian(是不期而遇)的25天後,暑假前一個月的六月初,周五的一個下午,是古典文學課,由我給大三的學生講《詩經解讀》的第九講--《詩經》的精神存在性。


    我知道同學們不愛進我授課的教室,如同不愛去博物館看最有價值的木乃伊;不愛聽我的《詩經解讀》課,如同不愛聽來自遠古的聲音和歌唱。事情就這樣,高處不勝寒,天涼好個秋。我不怪他們,隻怪我對《詩經》的研究超出了一般老師和同學能夠理解的範圍和限度。然而說到底,我是學者,我是教授(副),我的職責和良知催促我,無論有沒有學生去聽我的課,我都必須去講我的課。我明白(全校的教授都明白),學生們去不去聽是一回事,教授們去不去講是另外一回事。


    我就去講了。


    這是我寫完《風雅之頌--關於<詩經>精神的本源探究》後的第一課,是我第一次把我專著中的內容搬到我的講台上。我知道來聽我講課的學生一定鳳毛麟角,屈指可數,可我心裏卻渴望著他們人才濟濟,兵馬滿營,如同茹萍講課樣,讓那闊大的教室裏,滿座高朋,黑黑鴉鴉一片兒。


    我知道,那鳳毛麟角的學生去聽我的課,在課堂上走神、耳語、睡覺是家常便飯,一日三餐;可我卻渴望著他們目不斜視、精神專著,聽我講課就如同聽一個來自西方大國總統的演講般。


    知道這是不可能,可我每次去講課前,都滿腦子是這樣的幻化和想念。知道這是異想天開、黃粱美夢,可我還在每次講課前,都精心準備,修整講稿,把開講前的幾句話都預先想好並死記硬背在腦子裏。


    六月初這天下午兩點的課,我一如往日提前十分鍾到了係裏的大教室。明知道來聽課的學生會寥寥無幾,可我偏要把他們想成水泄不通、人頭攢動;明知道講《詩經解讀》,教室裏會清冷寂靜,可我偏要把講《詩經解讀》課,想像成一場曠世空前的演出和歌舞(這景況已經屢試不慡,宛若冬天一到,秋葉必落樣,可我卻朝思暮想著嚴冬裏陽光和熙的那一日)。然而這一次,我的想像應驗了,實現了,像冬天一到,就萬物更新春暖花開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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